吉丫:“西弟小漾给小猪喂好食,做完作业,把妹妹喊起来到里屋床上,在黑沉沉的夜里睡了不知道几个小时,起床,把家里的泔水提起来倒在煮猪食的大锅里,不够,又到秋水塘里提了一桶。从外面的柴棚下抱进来一捆柴,点燃了把猪食煮上。这时小蝉就在一边帮她守着,时不时帮她投一把柴。她煮饭、洗碗,猪食烧开以后,舀两瓢糠在里面拌匀。好了以后,把伙房的家具略微擦拭一遍,连同地上的枯枝尘土一起扫进大灶的火坑。接着,她喊妹妹去睡,自己又在晨色里挑了两担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桶里还剩一半,心想:‘这么多水,该可以用两天了吧!’带着圆满的心情,吃饭,然后装带到学校里中午要吃的菜。”
欧阳建辉:“可以说,这就是她每天早上要做的工作。我的母亲看着她那边的灯光,黑暗中不止一次想:这样下去,时间长了是会出事的。很多年来,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想着母亲对她的情感。或许是因为目睹她的太多,内心里对她的喜爱和怜悯太深,她常想:为什么西弟小漾不是她的女儿,如果是,她绝不会让她受那么多的苦难,她不知该有多么喜爱。当她知道我们爱着,但却没有在一起,对她我们什么也没有给予,她更是觉得欠下她什么。
“我的母亲是一个比较有正义感的人,爱管闲事、说公道话,虽然我们有时都爱指责她,但我们知道她是正确的。这天,她就再忍不住了,她对我们说,她要找沈惠娘谈谈,一定要制止她,不能让西弟小漾这么做。因为我们都知道沈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竭力阻止她:‘西弟小漾是谁?是你的女儿吗?她自己的母亲都不关心,你为什么要这么激动?’这是我们非常生气时说的话,当然我们谁都希望西弟小漾好,但就怕我的母亲去这么一指责,沈惠娘会恼羞成怒,西弟小漾会雪上加霜。
“最后我们提出了一个建议,等钟像岩回来的时候私下找他谈谈,而且事情不能说得很严重,要装作是很随意地就那么一说。这天钟像岩回来,经过我家的门口,我的母亲就像这样说了:‘像岩,我要给你说一件事情。西弟小漾每天学习到那么晚,早上又起这么早,又是洗碗又是煮猪食的,时间长了是会出毛病的。’又说:‘我是不好对沈惠娘说,才对你说。’
“钟像岩是个聪明的人,自然明白我母亲话里的含义。然后第二天我们就听说了西弟小漾要住校的消息。”
吉丫:“是的。十一月份,西弟小漾住校了,不用再每天顶风冒雨地跑。只是很奇怪,她住校后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校园里到处飘荡着男孩们女孩们的笑声,可是她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因为她总是想着家里人的苦,放心不下小蝉,有时还想着那头小猪,不知道它有没有吃食。这么一想着,她就感觉自己好像是逃避了她应该承担的责任。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就往家里跑了。她甚至在回家的前一天夜里还流着泪,不停地忏悔祷告。
“到家时,天已完全变黑,虽没有下雨,可是初起的北风呼呼地吹。巷子里的人都关了门,巷子里阴冷阴冷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原以为自己家人也是关着门在家,但出来到秋水塘边时却发现,房子里面黑乎乎的,一点灯光和人气都没有。她好容易进去摸索着点了灯,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小蝉、福仔和另外一个妇人。那妇人说:‘也不知道你母亲是干什么去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我吃了饭去上厕所,打外面秋水塘过,看到你妹妹小蝉和弟弟福仔正坐在外面冰冷的石椅子上。外面风里,石椅子上又冷,我便把他们叫到了我家里,问他们吃饭没,他们说没,喊他们吃饭,他们也不敢。小蝉说她把牛赶回来了,但是在牛栏里还没有关好。’
“西弟小漾知道,她一住校,她原来的任务便落到了小蝉身上。她先是提灯去牛栏里把门关好,因为怕牛黑夜里跑了不好找;然后淘米煮饭,让小蝉看着,自己到外面去接母亲。难得的是,辛苦了一天的母亲这天竟没有骂人,也许是都没有力气骂了。她告诉西弟小漾说她挑红薯的绳子断了,接几回断几回,没办法只好把一些红薯留在路上。
“‘现在,我得马上去把那些红薯挑回来。’她说,把担子交给西弟小漾,然后向路边一家人借了一对箩筐急匆匆地往她藏红薯的地方赶。
“那天夜里,她们很晚才睡,母亲说她腰也痛了,有时酸胀得都快要断了。可她还是一个人在家里磨,让小蝉和福仔他们帮着一点儿,因为他们的父亲总是在外面,不能帮她。听了母亲哀叹她命运的话,她又是那么怜悯母亲。她真想告诉母亲,她再也不想读书了,就让她回来和她一起承担吧。然而她却始终没敢开出口。临到上床时她才问:‘小蝉,木木呢?’因为直到现在她也没见到木木的身影,而以前是她一回来,木木就会出现在她的身边。
“小蝉说:‘开头的那几天,每到放学的时候,它还会急匆匆地往家赶,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但几天下来总找不到你,它也就习惯于没你,也不回来了。只是常听附近邻居家的用棍棒赶打一只小猪,说是偷吃了她家的潲或是半夜里拱到了她家牛圈的稻草堆里。打得多了,我们也就知道是木木。只是活该它自己的猪圈不进,为什么要跑到别人家的猪圈或牛圈里呢?母亲是这样骂的。’
“西弟小漾叹了口气,说:‘她哪知道,自从它复活的那一天,这么长时间,它就没有回过它自己的猪圈,它也没把那里当成过自己必须要回的家。只要不下雨,它随便在哪儿都能过去一天,就算是下雨,它也能在石板下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温乎乎过去一天。它已经不再是人养的一只猪了,而是大自然的留客。如果不是因为每个傍晚它都要回来见我一面,让我喂它一顿吃的,它完全可以自力更生,不用回来了。可是天气冷了,它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在哪儿都可以很好地过去一天。它必须要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地方。可是,它又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主人的猪圈和草垛,人家是不可以让它进去的呀。木木,你在哪儿呢……’
“第二个星期回去时她还是没有见着木木。母亲对她说:‘有几回,我倒是看见它了,变得高了瘦了。我看它可怜,特意舀了一些潲给它吃,可它倒好,就像是不认识我似的,闻都不闻,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我还真是没见过,有这样倔强的小猪,宁愿去吃别人的,被别人打都行。这样一想着,我也不同情它了。’
“西弟小漾也想:‘是啊,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它这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因为长时间没有它的消息,西弟小漾越来越担心。夜晚在学校的集体宿舍睡着时,她总能想象它被其他猪圈的女主人用棍棒打出去时的情景。有时想得多了,就变成一个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的流浪儿混迹人生的不易。后来看《白比姆,黑耳朵》,看到比姆时,她就想:不知木木是否也和它一样。
“西弟小漾第四次回去时终于见到了它,不过不是在白天,而是在深夜。她呼唤木木好容易才在要睡着时听到了一种声音,好似是木木从芍药园跑回来的声音,它没头没脑地在塘岸边寻找,找不到容身之地后便走进了枣园。它也许只是怀念这座房子,怀念这里面住过的一个人,而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人正在里面。西弟小漾大概是意识到了这种危机,马上惊醒,并以最快的速度点亮了房间里的灯。她看到它进来了,身材瘦高了许多。她俩的感觉都有些沉重和陌生了。它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个不听母亲的话离家多年、此刻才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乖顺,但却饱尝艰辛。
“没什么可说的,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给它弄点吃的。她跑进厨房,和第一次一样用饭和水拌了点白糖。但它似乎病了,并没有吃几口,而是在瑟瑟地不显而易见地发着抖。她抱来柴火,在它的面前点燃。火光照耀在它的身上,它似乎感到了一些温暖,不再那么发抖了。西弟小漾于是便一点一点地加着,以保持火不灭,燃烧的时间更长。然而是柴火总是要烧完的,她不能无限制地烧下去,也不能无限制地等下去。火光渐渐地熄灭,在越来越接近黑暗的昏暗中,它就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怎么办呢?她不能把它打发到外面寒夜里,也不忍心把它一个人留在这里。她思考良久,把那一堆余灰扒开,觉得里面还是温暖的,于是便把它安排在这样一个临时的窝睡下。而这就意味着,明天早上它还是要离开这里的。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浩瀚的社会上生存,连自己的去路归处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女孩,又怎么可能给它提供更多更明确的帮助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它果然已经走了。此种情况,反让她更加心伤。
“此后,在不能抹去的懊悔以及担忧中,她又回去过几次,但不知是因为错开的缘故,还是因为它再没有回来的缘故,她一次也没有见到它。如此隔了许久,在她认为再也不可能见到它的时候,她又回去了一次。
“这是冷得不能再冷的寒冬的夜。屋外下着大雨。不知为什么,这雨却越下越大,一直下到了她的梦里:她赶着牛走在泥泞的路上,牛已经走得很远了,可她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一边在奋力地呼喊,一边却又分离出另外一个人,有另外一双眼睛,另外一颗冷漠的心,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察到另外一件类似事情的发生:也就是小猪木木回来了,它正在冷得叫人发抖的雨地里一步一挪地艰难前行。她从刹那间变得特别清晰的梦里清醒,就像是冬夜里下起了雪花,抑或是几滴冰冷的清泉水滴到了她的心泉上一样,然后起床,点灯,出来到大门边。事情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只此一刻再等不到天明就要死去的小猪拖着千难万难的身体回来了。它还没有完全走出狗洞,西弟小漾就看到:它浑身被雨浇透,肢体骨骼都在发抖,仅有的一点热气被蒸发出去,雨水顺着它瘦长的毛往下滴。等它慢慢再挪进来两步后,西弟小漾看到:它的身体已不叫身体,只一副骨架也已严重弯曲,干缩变形,再加上它的神态,麻木了的僵硬的痴呆,她简直难以相信它就是过去的木木。因为总是在不停地抖,每一次腿的抬起、身体的倾进,都有可能招架不住而抖倒下去,于是它便时时刻刻准备着,汇集每一丝可能的力量抵制着,抬腿、前进、停住、稳住身体,漫长的艰难的准备等待后,再做进一步的努力。她一生中从未看到过如此凄惨的形状,汇集人一生的艰难。可是它又为什么要回来呢?她不能想象,在大雨的阻击之下,从遥远的寒冷的冰窟,它是怎么迟钝、僵硬地一步步挪回到了这里。她哭泣了,继而又停止了,到外面去抱来一捆柴,又给它弄来一些吃的。可是她发现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作用了,因为它连在火边站稳了烤火的可能性都没有,它时不时地就会往一边倒,感觉不到地就要倾斜,对于摆在它面前的食物,它连看都不看一眼。于是她便静静地等在它的身边,一次次在它要倾倒下去的时候把它扶正。
“这样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它似乎好一些了,就像一个人‘回光返照’时那样。它用一种清醒明白的没有任何语言的语言告诉她它想走以后,转身走往洞口。西弟小漾知道自己是不能挽留的,它就要走了,于是赶忙上前把挡在它面前的一块石头踢开,看着它出去,然后又把大门打开,拿灯照着外面大雨的地面。她看到从来没有过的大雨在地面激起浪花,硕大的雨点打在它的身上,可它还是稳稳地走着,不快也不慢,一步一步消失在任她把灯提得多高都照不到的远处烟雾里、黑暗中……
“西弟小漾曾对我说:‘天啊,它只是一只猪啊,可为什么比一个年迈的人还让人感到沧桑呢?’很多年以后西弟小漾想:它为什么还要回来呢?难道只是为还她一份人情吗?她曾经站在小猪木木的立场上写下这样一段话:‘一切我所可能给它的好,都是建立在不妨碍我个人利益基础上的,是一时的即兴,当时的情景所允许;一旦情景发生变化,我就只能奔赴我自己的命运而去。想想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救了它,我就会对它很放在心上么?仅仅是因为我救了它,它就可以像这样地对我信赖、依恋么?要知道我的生活不是因为有它就可以变好起来的。’由此她想到了别人对她的好也是一样。还有就是当她无数次地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自己也很想走往消失的边沿的时候,她会很清楚地看到这样一个现象,那就是,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有时候都会自愿地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