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皇帝随便用了点东西,然后就命令全军在驰道上急速前进,因为皇帝要求在日落之前务必赶到武关。皇帝要亲自视察敖仓武关一线。赵高亲自为皇帝驾车,他知道皇帝喜欢风驰电掣的感觉,哪怕因此车架有些颠颇。
一次驾驭九匹马不是随便什么人能作到,而这对于赵高来说却是轻而易举。赵高自己也很为此自豪。全国上下三千万人口,不论贵族或者平民能驾驭九匹马的御夫只有中车府这八百人而已,而他赵高则是这八百人的领袖。
尽管李斯并不同意赵高御车,他提出来的理由是这样会暴露出始皇帝具体所乘的车辆,给刺客造成机会。实际上李斯并不想赵高这样贴近皇帝,所以才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赵高对此嗤之以鼻,说道:“明天我再驾驶其他的辒辌车,后天我再驾驶另一辆,这样刺客也就不得而知了!”
事实上两个人都是在做无谓的争吵,因为三千禁卫军甲士,再加八百中车府御夫。另外再加上所在地驻军派出的游击骑士,还有化妆成百姓的侦缉人员,大概总在一万多人在左右直接担负着皇帝的保卫工作,完全可以说已万无一失。
自从上次在博浪沙遇刺之后,地方上的官员对于皇帝的安全问题严苛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不仅皇帝的路线被严格保密,而且不再向以往那样勒令百姓焚香跪道迎接了,如果皇帝到达某处,其他相邻的地方必然大张旗鼓修理驰道,以作疑兵之计。
皇帝突然发现随从中有上卿蒙毅,他是蒙恬的弟弟,扶苏的亲信。不知为什么皇帝有些不快,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受到监视了。现在皇帝的健康问题越来越明白地摆在桌面上了。于是扶苏与胡亥,或者说赵高与蒙恬暗中的斗争逐步的升级,而且越来越表面化。
而李斯和他所代表的官僚集团则自作聪明的坐山观虎斗,很明显蒙毅的随行是李斯安排的结果。这个八面玲珑的伪君子,皇帝在心里不由得怒骂起李斯来。
武关坐落在陕西与河南的交界处,是关中平原与中原的联系处。失去了武关,关中则势必无险可守,而西出武关则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武关的附近是荥阳,帝国最大的粮仓敖仓也就在那里。
皇帝的考虑是这样的,将来最有可能发生意外是山东(秦岭以东)各郡及六国故地。一旦大规模的暴乱发生而秦军不能剿灭的话,照旧可以退守至武关荥阳一线坚守不出,静待天下之变。当然这是最坏的状况,皇帝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但是他并不认为局势会恶劣到这一步。
经过一天的跋涉,再加上视察武关与荥阳的敖仓,皇帝突然感到很累。最近皇帝总是感觉到心悸,容易疲劳。但是皇帝并没有告诉御医,其实告诉御医也没有用,只会得到几条不着边际的健康忠告或者熬制的苦药。
我命在天,皇帝在行营大帐里,慢慢地喝着淡酒。当地的郡守已派人送来当天的给养,甚至还送来几个美女。但是皇帝命人将这些美女原封不动的又送了回去,皇帝现在已经对女人不感兴趣了。
皇帝觉得胸闷而且心悸,于是皇帝在行营大帐里慢慢地走来走去,以缓解焦躁不安的情绪。皇帝忽然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他静静想道:我会不会死去?于是皇帝将杯中的淡酒一饮而尽。
所有的人都被皇帝赶出了大帐外,于是皇帝孤独而伤心的坐在一盏昏黄的油灯旁,最后他决定睡觉。
李斯、蒙毅、赵高,胡亥四个人坐在同一间帐篷内。
除了胡亥,其余的三人都是老于世故机变多端的人。而且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的话,都可以表现的很可爱。胡亥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宫人舞蹈,一言不发。胡亥喜欢舞蹈,音乐,还有美人,犬马还有醇酒。
三个人表面上是在漫无边际的闲聊,其实都在观察着胡亥。李斯看着胡亥观赏表演投入的表情,不禁有些放松。他再一次的想道:胡亥做皇帝的话,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总比那个不苟言笑而且手下人才济济的扶苏强一些,胡亥不会是一个强势的皇帝,绝不会。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柔和起来,而赵高注意到了这一点。
像所有的天性机警的人,赵高有一种直觉,觉得最近几天将会发生重大的变故。尽管赵高不知道自己的理由何在,他也不知道发生在未来的可能的变化会发生在何方,但是他肯定感知到未来所蕴藏的变化和危机。
赵高正在想如何在危机发生时和李斯媾和,再就是怎样,利用啥样的借口将上卿蒙毅支开,或者干脆杀掉他。
上卿蒙毅则以一种鄙视的观点看着正在全心全意观赏歌舞杂技的胡亥,心里纳闷起来:一个有如此伟大父亲生的孩子,竟然如此的愚笨,一个只会看舞蹈杂技的白痴。想到这里,蒙毅举起了酒杯以一种更加谦恭的姿态向胡亥、李斯、赵高敬酒。
于是四个人更加热烈的推杯换盏起来,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们四个人是真正的朋友,而不是政敌。
喝了很多酒,但是李斯越来越清醒了,于是他心中的天平,正慢慢地滑向胡亥赵高那一边。
……
王三是一个年纪在六十来左右的伍长,十四五岁加入帝国军队,经历了几乎秦庄襄王陛下以来的几乎所有的战争。他立功很少,斩首率很低,所以尽管一生在在军队中打熬也没有大的功勋。而同他一起的战友,早已升为校尉甚至当了将军,当然也有战死沙场的。而王三既没升官,也没战死。就是这个伍长也是因为他的年限熬到了,才当上的。
这天轮到他在外围宿卫,于是他就在荒地里点起了一堆篝火,然后孤独地喝着酒看着夜色中的沉浮的平原。这平原是王三和他的战友们一刀一枪的打下的,浸透了王三和他战友的鲜血与青春。
而现在核心圈的保卫工作由赵高和他的八百名御夫负责……
正当王三一个人默默的喝酒的当头,突然王三似乎是感觉到,对面的灌木中有黑影闪过。王三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可能是野兽,或者仅仅是风吹过而已。但王三还是提着长剑拿着火把,走了过去。他知道这样的巡查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出于一个职业军人的惯性,他还是去象征性的搜索了一下。
谁知道那团黑影竟然滚了出来,王三不由得大惊起来,手里紧紧地握住长剑,而将火把向那团黑影投掷过去。那团黑影咕噜噜的滚了几下,竟然站了起来,而且说道:“爷爷,别杀我!”
是一个孩童的女声,王三放眼过去打量,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衣衫褴褛的女孩子站在那儿。
王三看到不过是个小孩子,摇了摇头慢慢地将手中狭长的铁剑插回鞘中,柔声问道:“你是附近百姓的孩子吗?”那女孩无声的摇了摇头,于是王三知道了,这是流民中和父母失散的孤儿。现在这样的孩子太多了,于是王三说道:“你走吧,孩子!”那女孩默默的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走。
王三想了想,于是从腰间解下干粮袋和水壶递给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接过干粮立刻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王三看着这情景不由得悲伤起来。现在满世界都是流民,青壮年都被征发到骊山修筑陵墓或者在渭水原修筑阿房宫。再加上连年的战争与饥荒像这样失去父母的孩子太多了,满世界都是穷人。
于是王三悲凉的想到,这就是皇帝陛下带给万民的福祉吗?这是他和他的战友所希望的,并且为之奋斗牺牲的太平世界吗?
王三悲怆的想道:皇帝给百姓到底带来了什么呀?
王三不敢在往下想了,不由得悲伤的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教这首歌给他的那个人,已经在一次攻城战中被礌石砸死了,那时他还年轻六国也并没有统一。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战友头被砸得稀烂,眼睛凸起脑浆满地的样子。
眼前的孩子拼命地吃着干粮袋里的炒面,不停地喝着水,一双眼睛则小心翼翼的看着对面的这位老年的军士。王三看着眼前这个肮脏瘦弱的孩子,除了她咕噜噜的清澈转来转去的大眼睛,能够证明她还是一个人类,一个和他王三一样的人类。王三只是叹了口气,但是并没有跟孩子说话。
在这个乱世上你不能去同情谁,同情别人的后果就是你自己的被杀。王三伤感地想道:自己真的老了,想得太多了,该回家想去了。
谁会要一个六十岁的军人呢?他想:也许只要提出申请是肯定会得到批准的。因为皇帝是不会养一个没有用的人的!
那个孩子因为吃了不少东西,也变得活跃而稍稍大胆起来,她一边咀嚼着最后一点炒面。开始慢慢地喝起水来,说道:“谢谢,爷爷!”
于是王三对这个孩子说道:“你走吧,别再在这一带出现了,要是遇上别人会丢掉小命的!”那个孩子认真的点了点头,因为她知道这些话是真的。这个残酷的世界,早已教会每一个人弱肉强食的真相,因为每天都在重复着杀戮、掠夺以及奴役。
于是,王三问将要离去的孩子道:“你叫啥名字?”
那女孩子一边离去,一边清楚地说道:“我叫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