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自己根本就没有入他们的眼,在他们心中,自己其实不过就是一条狗,一条卑贱的狗,所以当他们瞧着这条狗竟然还能穿上皇子朝服,还能人模人样地和他们一起入上书房,一起去小校场,他们便就再压不住火了。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并未当自己是死敌,而是一条玷污他们高贵皇室骨血的狗,一条带给他们无限耻辱的狗。
所以,方渐琪初见她,就怒不可遏,扬鞭鞭打。
所以,方渐琼会当着他的面,一根一根的大棒骨未给狗吃。
所以,方渐瑜会对他挥拳相向,又怕脏了手,后来竟直接纵狗咬他。
所以,方渐瑾才会漫不经心地抹掉手上墨点,一边和方渐琼讨论什么《燕子笺.狗洞》。
所以,方渐玮虽然对自己和颜悦色,但是眼中却掩不住点点厌恶。
所以,太后会直截了当杀了大瓜。
所以,皇后一旦有孕,就想着饿死他这个不配做帝后嫡子的冷宫孽障。
所以,即便自己在狗嘴下丧了一条命,皇上还是问都不问就将自己关进了宗人府。
始休的表情很平静,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来回飘动的帷幔,月色如银,洒将进来,一地的斑驳陆离,清冷又温柔,他忽然想起来了乾西宫。
盛夏七月,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白月光,他和轻许就坐在大殿门口,倚着一尺多高的门槛说话。
轻许的音色很动听,他和轻许的生活环境都极其单调,能说的也无非都是浣衣局和乾西宫。
他话不多,就喜欢支着耳朵听轻许在一边叽叽呱呱,听她说在浣衣局遇到的事儿,或是哪个婆子说了个笑话,或是哪位姑娘汰衣服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跌进了水池,又或者是今日午膳,碧姑姑多给她半碟子咸菜……
事无巨细,琐琐碎碎,他却觉得似仙乐一般悦耳,直到轻许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轻许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他会拼命坐直身子,好让轻许能靠在他瘦弱的肩上。
每每那个时候,他总会暗暗抱怨自己的身高,也总暗暗咬牙,以后一定要长个高个的,肩膀一定要足够宽厚伟岸,好让轻许随时随地都能依靠。
那是他的阿许,那是他的心头宝,是他心中的皎皎明月,那也是他从前的整个世界。
始休坐起了身,怔怔地瞧着那一地白月光,有些迷惘,又有些情怯,他从床上下来,来不及穿鞋,跌跌撞撞跑到窗前,一屁股坐在那一地白月光里,将头埋进双膝中,涕零不止。
阿许,我想回去,我想带你和大瓜回去。
重阳。
慈宁宫。
中秋一过,便就是重阳了,大兴皇帝以仁孝治天下,自然看重孝道,每年重阳,必然要亲手做一碗汤面给太后送过去的,一众皇子也会早早备下亲手准备的礼物以显孝道,这一年自然也是如此。
始休是早上才知道今日不用去上书房,而是要去慈宁宫的。
因为始休先去了一趟上书房扑了个空,等到回来才知道是今日是重阳,所以自然没来得及跟徐德仪和方渐琪一道过去慈宁宫那边,徐德仪留下春桃等着将始休带过去。
春桃让始休换上了皇子朝服,不耐烦地等在三清殿外面,等始休从三清殿出来的时候,春桃不由得就有些看呆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始休的确是皇子中,模样最出众的一个,尤其是那双翡翠般莹润的美目,虽是少不更事,虽是漫不经心,虽是不动声色,已然是魅惑人心。
春桃不由得就想起了从前淑妃崔玉润的模样,心里的那点子好感,随即烟消云散,当年崔玉润宠冠六宫,徐德仪可没有少暗中落泪,她是徐德仪的贴身宫人,自然对崔玉润也是恨之入骨,所以这一双眼睛即使再美,也断断入不得她的眼。
她是徐德仪的贴身宫人,自然对崔玉润也是恨之入骨,所以这一双眼睛即使再美,也断断入不得她的眼。
春桃不言,瞧着始休上了轿,才勾着唇,阴阴一笑。
始休是到了慈宁宫才知道,皇子们都是带着礼物过来的,瞧着一个个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显然礼物都十分精致名贵,独独他是两手空空。
始休才下轿,心中便就对春桃生了三分恨意,春桃明知,却根本不提点自己,显然是有心想让自己当众出丑,只是没等始休找春桃理论,春桃已经扭着腰往大殿里面走去了。
始休站在慈宁宫里头,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双目欲眦。
他本就矮人一头,这一遭若是再当众出了丑,往后的日子便再别想好过了,别说是一众皇子的讥嘲,便是徐德仪怕也会堂而皇之责罚他许久呢,若是此时,方之衡也在里头,说不定便会以不孝之命再次关进宗人府呢。
这一次,他还能不能有命再走出宗人府?
始休正着急流汗的时候,忽然瞧着一个宫人提着个竹篮走到自己面前,二话不说就将篮子朝自己手里塞,始休低头一看,是满满一篮子的桑葚,用榆树叶铺着底,很是美观鲜灵,最重要的是,这篮子里头的桑葚和榆树叶加在一起,还有着“桑榆之乐”的好意头。
始休自是舒了口气,虽然这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但到底聊胜于无,忙要跟那宫人出口答谢,却见那宫人丢下篮子转身就走,始休忙得上前两步拉住你宫人的衣袖:“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自从他出了乾西宫,所遇之人,无不是豺狼虎豹,所遇之事,皆是陷阱阴谋,他从来不知道,这皇宫里头还有谁会在这关键时候,帮自己一把。
但见那宫人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南生。
始休瞧着那人一脸平静,甚至有些淡漠,根本瞧不出有什么情绪在。
这绝对不应该是寻常太监该有的表情。
始休认得出,那人正是伺候轻许伤势的宫人,当下心里生出许多温暖,一边松开手,一边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南生漠然反问道,一边扬了扬眉,一边颇有些讥诮道,“你知道这个时候在御花园找到这些桑葚有多难吗?那丫头昨天足足忙活了一整日,从清晨到傍晚,跟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到了天黑才找到这么些子能用的桑葚来,又怕桑葚过不了夜,用竹篮在井水里头足足浸了一宿,亏得今日你能用得上,要不然我非要狠狠骂一骂那一根筋的犟丫头。”
始休瞧着那满满一篮子的桑葚,只觉得鼻子酸疼难忍,强把眼泪忍回去,一边压着嗓子对南生道:“阿许……她还好吗?”
“既是担心,何不自己亲眼去瞧瞧?”南生懒得多言,甩了甩袖子,便就径自离开,留下始休一人抱着个篮子杵在原地发愣。
他如何不想去瞧瞧?
只是他要如何去面对他的阿许?
穿着这一身高贵的皇子朝服,他要如何面对挨了二百八十七下鞭子的阿许?
他要如何去面对阿许的断指,还有……阿许的脸?
那些子伤,说到底,都是阿许为他承受的,所以他要如何去面对那样的阿许?
“四皇子,皇后娘娘唤您进去呢,”始休正惆怅之时,春桃出来找人,一瞧见始休手中的篮子,不由得面生惊讶之色,“这都是深秋了,四皇子您是从哪儿找出这一篮子桑葚的?”
始休盯着春桃看了一阵,直看得春桃心虚地别过头去,始休这才一言不发地提着那篮子,进了大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