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茶肆,这根本就是一个透风凉棚,要不是立了几根木桩,盖上几块破布,这差不多就是露天的。
低矮的茶肆规模自然不大,进入后,便能一目了然,所有摆设尽收眼底。茶肆内有一方桌,两张矮凳,一堆杂物,还有一个头戴灰色儒巾,身着浅黄色儒衣的老儒。老叟早已惬意的坐在小矮凳上,围在方桌前,方桌上正驾着小铜炉,炉上正煮着一壶茶。
老儒双眼微眯,在茶水升起的一片氤氲中极为享受。长须皆白,要不是宇文钦看到老儒袖口上还有几处明显的油渍,倒还真会觉得这是一位“老神仙”了。
“钦小哥来得真巧,老朽这儿刚煮上一壶上好龙井。”老儒双眼徐徐睁开,透着并不浑浊的精光,笑着说道。
“令老倒也真是人间神仙。”伸手不打笑脸人,宇文钦也轻轻一笑,不显拘束,提着另一个小矮凳坐了下来,隔着方桌,别有情致的欣赏起缓缓翻腾的水雾。
“今日见你两手空空,估摸你是不做生意了?”老儒支起双臂,右手提壶,左手摆盏,壶口稍倾,一股浓香涌入杯盏之中,动作娴熟、轻盈,让人赏心悦目。两杯皆满,老叟话音已毕。
“不,还是得做,不然怎么糊口。”轻轻回了句,宇文钦接过自己面前的茶杯,执杯入口,鼻尖微动,甘苦具备,的确是上好的龙井。
“老朽闲品茶,皇子倒是忙着糊口,哈哈。”老儒将快到嘴边的茶杯又放了下去,盯了一眼宇文钦,开口轻笑,却无讥讽之意。
“皇子只是笼中鸟,老儒却是林中鹤。命中注定,没法强求。”宇文钦也笑了,笑意稍苦,满脸自嘲。
老儒这次没说话了,拿起了茶杯,细细的品了一大口,放下杯盏,已经空空如也。
“你可知,我为何助你?”老儒没了闲逸之态,神情正经的问向宇文钦。
“一年前,我只以为你是一个落魄老儒生,你猜我现在又把你当做何物?”宇文钦话里带着粗鄙,但老少二人都毫不在意。
“我现在,把你当做一只老狐狸!”眼神发寒,宇文钦紧紧盯着对面老儒。
“哦?钦小哥倒还真是目光如炬。”老儒无愠无怒,一脸平静,再次添起了茶。
“就算一年前我没出现,你也是皇子,可若我真没出现,你就是死去的皇子!”老叟添好茶,边说边将其中一杯推向宇文钦,清亮的双眼也由下至上,将他整张脸都给打量了个通透。
右手移上方桌,接过老儒推来的茶杯,宇文钦和老儒四眼相对,倒是茶杯里起了一阵波浪。
“救我一命的不是老狐狸,而是小狐狸。”宇文钦败下阵来,言语中多了些辛酸和感慨。
“当年有狸猫换太子,如今却多了出狐狸救皇子。”管他是老狐狸还是小狐狸?只要是狐狸不就成了?这时候,老儒嘴里满是讥讽之色。
狸猫换的太子,是自己,狐狸救的皇子,还是自己!宇文钦也不反驳,任凭老儒取笑,不知不觉,手中的茶水,已经洒了一大半,弄湿了地面。
“其实老朽也在想,你都隐藏了那么久,为何偏偏要在一年前暴露出来?羽翼未满,时机未至,不像你的性格。”老儒这次没给他再添茶,而是盯着宇文钦道。
提过小壶,给自己先添了些茶水,呡了一口,肺腑之中,感觉多了些生机,身子也变得轻松了些,宇文钦没去看老儒,将目光放在桌上通红的铜炉上,这才开口:“昔有盲匠,东夏废梁。不想被发现,只有自己先瞎。再怎么藏,又怎能藏得住人心?至于我的性格?你又了解多少?”
说完,宇文钦气势凌然,对眼前的老儒多了些鄙夷之色。纵有千般算计,就算自己无力周旋,可他怎么愿意被人随意拿捏?泥人都要经火才能过江,况且内心深处那个不愿意东躲西藏、犹如丧家之犬的宇文钦!
至于一年前?谁也不知道的是,他暴露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碰巧救了一位女子。
那位女子,唤作越女。
“宁河潜兮,奔腾若雨,藏剑心兮,毕露锋芒。九皇子殿下,你的怨气很重。”老儒对宇文钦的神情视若无睹,反而高歌一曲,再降下声来,轻轻吐了一句。
这是一个劝告,也是一个威胁。宇文钦只是嘴角斜挑,勾起一抹嘲笑。宁国国君不论父子之情,容不下他,可也不想让他暗生波澜,只能将他约束在这个牢笼一般的皇城市井,好让他就这样一辈子庸庸碌碌,生死皆如尘埃。
昔日皇子,今朝庶民,昔日锦衣玉食,今朝袷衫拾萍。不得不说,老儒这声带着些威严的“九皇子殿下”,搅得宇文钦心里有些疼。
可是,就算如此,他还是不相信老儒这个老狐狸!
“令温,你曾拜侯,可想过会有今日?想必那时,你也是无比风光?连九皇子都不逞多让吧?令侯君!”宇文钦笑得有些癫狂,不过没一点声音,脸上有些扭曲,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硬撑着憋出口的,甚至,牙齿都“咯咯”直响!
老儒并没有愤怒,反而一脸平静的注视着宇文钦,似乎在欣赏一出精妙绝伦的宫廷戏剧,尤其是宇文钦的表情,是那么的挣扎!
等宇文钦脸色回复平静后,老儒令温才再次添茶,这一次,令温是双手捧杯,送到宇文钦的面前。
“曾经有人骂我通敌,骂我叛国,可是快二十年过去了,那些人在哪去了?大抵都已经埋在黄土里吧。”见宇文钦不愿接茶,令温也没强求,将杯盏放在桌上,继续说道,“更何况,大宁还是大宁,西起汜江,东至明琉,这万里江山何尝有过祸乱?”
宇文钦没有再搭话,目光透过这四面通风的茶肆,想要望穿这皇城密密麻麻,错乱林立的囚墙。西边,有一条蜿蜒长河,流经四国,从宁国的这头,看不到那头。东方,有一处山间边城,守望梁、吴,在皇城的脚下,踏不到那边。再壮丽的山河画卷,对宇文钦来说,都只是书帛上几笔简陋的勾勒。
“老臣虽然不再是国臣,但殿下始终是殿下,殿下要三思啊。”令温此时唏嘘一声,感慨良多的模样。
“何须三思?纵然我身为九皇子,但我只是一升斗小民。就算这皇城南都再森冷,可我还是记住了大宁的春天。东风一吹,我便心随。而你的内心,早已荒芜一片,说不定成了余烬吧?”没有正气凛然,也没有义正言辞,只是平静的在陈诉一个事实,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信的事实。
“你意已决?”令温没再称他为“殿下”了,语气也变得冰冷,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宇文钦,似乎要将他看个明白。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宇文钦愣住了。他摸心自问,是做不到叛逃宁国,不是心系国民,而是他心中不甘,不甘愿还是继续成为一个不过是囚笼大了点的丧家之犬,更不甘愿背上无数骂名,遗臭万年。但是,他也做不到对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自己的皇城有所依赖,更做不到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国君臣服认命!
令温看出了他眼中的犹豫,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让人揪心,和当年的自己简直一个神情。
泛白的嘴唇裂开,令温笑了,就连发白的长须都在不停抖动,簌簌一团。
“钦小哥,你还有时间,我也有时间。不急不急。”令温这时候声音很柔,语气充满了劝慰。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让宇文钦讨厌不起来的人,哪怕他算是宁国的敌人。说来也是讽刺,二十年前整个宁国视为叛逆的大敌,居然在宁国皇城安然无恙的生活了一年多。这个敌人,对宇文钦而言,远比一些朋友亲人来得可靠,毕竟自己一年前倒在街头时,只有他,在一片阳光中发现了自己,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少女,也就是那只小狐狸。
“好茶,好茶……”没有回应令温,宇文钦喝着桌上最后的那杯茶,喃喃道。
“凉馊如茶,戏子忘义,皇子囚城,痴儿难行……”令温的苍老歌声,再一次响起。
宇文钦却丝毫没有在意,反而双手握着杯盏,迎着令温的节拍,清脆的敲击声,和着歌声的韵律,在这间四壁皆空的茶棚起伏开来。只有在此处此时,宇文钦才可以暂时忘却那种囚徒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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