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内一下子安静起来,几位少女都表情诧异的盯着宇文钦。
“公子,你想怎么谈?小女子势单力薄,可不要占小女子便宜哦~”小狐狸虞如兮语气发黏,卷起的睫毛使劲扇了扇,明亮双眼在河岸灯火中显得媚意十足。
刚想说话就差点被噎住,宇文钦恨不得退避三舍,明里暗里都斗不过这如狐少女,还没开始就已经落荒而逃了。宇文钦可不敢把虞如兮的话当真,知道她是想谋取这卷锦缎。事到如此,本不好奇的宇文钦也疑惑起来,这卷就在他眼前的锦缎里到底是什么?
黑衣蒙面的越女持剑指着虞如兮的面颊,听到小狐狸魅惑的嗓音后眉头一抖,但并未开口,只是暗地里长剑又近了寸许。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锦缎里藏的是兵家《霸典》吧,虞小姐?”蹙眉细细想了会儿,站在宇文钦身旁的宁修音轻轻开口,露出的笑脸让人如浴春风。
“只是,儒家之后何时又觊觎起兵家之物了?”宁国长公主自然有着长公主的骄傲,宁修音云鬓微颤,抿嘴嫣然一笑。
宇文钦心中震惊,宁修音的话里透露了太多信息。早就猜测虞如兮是儒家门人,看来的确如此,而且她的地位不低,不然怎么让令温那老儒服软?真正没想到的是,今夜多方角逐的宝物竟然会是一部兵法,而且还是失传已久的绝世兵法!
惊骇来得快,去的也快,宇文钦并不想多生端倪,自知这部兵法不是他可以染指的。面色平静,宇文钦不再开口,反而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可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心思细腻的小狐狸揶揄轻笑,看破了宇文钦的想法,脚下一踢,连剑带锦缎穿过帘幕,进了船舱。
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几个人都心照不宣的退到画舫船舱里。
“公子,现在可要去哪?”船尾的老叟并没察觉到什么,打破了舱内的尴尬。
“去…”
“船家,去倚阑楼。”
还没等宇文钦开口,虞如兮清亮的嗓音已经抢先回应,说完美目一转,打趣的盯着宇文钦和宁修音。
舱内,箭在弦上的虞如兮和长剑直指的越女仍是火药味十足,似乎两人都没有坐下来说话的意思。
“虞小姐,你们这样不累么?”宇文钦心中暗恼,本来今夜事过,皇城对他的束缚必将削弱,简直就是逃出皇城,策马行四方,从此浪迹天涯的大好时机。可又遇上如此情形,要再想安然出城,时间已经不多了!
“公子早说嘛,”虞如兮竟真就放下弓箭,坐了下来,边说还边揉了揉胳膊,“小女子手臂早酸了。”毫无防备,看都没看越女一眼。
在宇文钦的愕然之中,越女竟然也放下了长剑,坐在了虞如兮的对面,长剑直接搁在怀中,似乎与小狐狸是老友相逢,刚才那一幕只是宇文钦两人眼花罢了。
宇文钦与宁修音面面相觑,这真是瞬息万变,完全摸不清是她俩怎么想的。
围在锦缎周围,宇文钦背靠舱板,退无可退,他更希望小狐狸和越女二人大打出手,以命相搏,然后再脱身离去。可眼前与设想完全不符,甚至相悖而驰。
“你们,不怕太子怒火么?”试探开口,宇文钦心中隐约觉得不妙,越女和虞如兮都是深藏不露,甚至,他怀疑自己才是对方的目标。
“那你呢,九皇子殿下,你有没有怒火?”
小狐狸笑得邪魅无比,轻狂之中还有些鄙夷,似乎对宇文钦话里的太子很是讥讽,就连越女也是眼神发直,紧紧盯着他,想要知道宇文钦会有何反应。
冷颤一下,宇文钦如坐针毡,果然是这样,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标。那卷锦缎,只是一个幌子!好深的算计,他根本就没察觉到,还想借力打力,一举脱身,可早被人家算中了,他这是自投罗网!
“九皇子,你想钓鱼?可你还不是姜太公啊~”盯着额冒细汗的宇文钦,小狐狸深深感概道,空手套白狼这招,还是显得幼稚了些,白日里那道投名状,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你…”指着虞如兮的面上红纱,宇文钦心里一片凄凉,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如狐的面庞不为所动,宇文钦不甘的缩回手指,十指握拳,指甲扣进掌肉,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终究还是明白了,若是白日里不自作聪明的献上那张令牌,他可能还有机会隐藏,再慢慢的谋算出局,可“投名状”只是一道“催命符”,他还是心急了!
宁修音俏脸一冷,琉璃一般的眸子透出泛着寒意,紧紧盯着正看着好戏的小狐狸,纤手微动,她紧紧扯住宇文钦的袖角。
此时,夜雨刚至,淅淅沥沥,清脆的打在画舫上,舫内熏香已尽,几人都寂静了下来,静听着春雷晚响,晚风斜雨拨开河面青萍,波澜阵阵。
“飞光飞光,劝尔倾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江月寒彻,春花尽落。
食虎则肥,食狼无寿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画舫内,小狐狸的歌声缥缈,不再是媚意入骨,却雅致无比,和着雨声,起初潇洒,又婉转凄切,到“斩龙足,嚼龙肉”时变得高昂激烈,满腔抑扬顿挫,似乎要诉尽衷肠。
良久,大雨已去,雷声寂灭,只有丝丝晚风卷起画舫的帘幕。宇文钦知道自己大意失算了,心中不断思索,那块令牌既然没起到作用,但始终没出现的倚阑楼楼主又在哪里?
顿时,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浮现!或许,那块令牌起了作用,只不过,换了另一个人!换做了那个俯视着整个大宁国的男人!
“你…你们,就不怕整个宁国的怒火?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压着嗓子,宇文钦狰狞无比,低沉的嗓音透着悲哀,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就算要报仇,也不能毫无目的,他这么多年来,根本没有机会去调查当年之事,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到底是不是真的无情无义,他始终没能肯定。但他,再怎么,也是好端端的活了十五年!所谓的丧家之犬,笼中之鸟,至少还有人照看。但这次被算计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若真被得逞,他就只能是一条暗无天日、苟且偷生的野狗!
“九皇子真是聪慧,来来来,再给你介绍下,”小狐狸眼中毫无怜悯,反而趣意盎然,边说边指着一身黑衣的越女。
柔夷所向,越女面无表情,轻轻揭开面上黑布,露出宇文钦熟悉的那张冰山面容。
“吴越之地,清越有女。她,唤作越女,墨家摘月名越女!”
不仅是宇文钦,宁修音也脸色惨白,就算不明白虞如兮所谋为何,但小狐狸话里隐含的分量,全天下都会震惊!
不久前,梁国立后。孟姒,这个闻名天下的奇女子,是当世大儒孟仲唯一的子嗣!她,几乎代表了整个儒家。而墨家传人,早已避世,如今却又活生生出现在了面前,还是同儒家门人的虞如兮一同出现!
孟不离焦,儒不离墨!天下大势,已经在梁康手中。
兵家绝世兵法?那只是一个赤.裸.裸.的笑话!
谁也没想到,墨家越女,居然会在宁国太子身边潜伏了一年多。更可怕的是,这个少女,曾经还被宇文钦“所救”,甚至宇文钦还通过她去算计布局。
自己所做的一切,早就清晰的映在对方眼底,谋划脱身?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一年前,对方就开始布局,选择自己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最好接近。而他,也与宁国皇宫关系复杂,宁国国君,从来没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过。他想要脱身,对方借力打力,让越女成了太子幕僚。醉翁之意不在酒,老狐狸令温只是第一步,第二部则是等,等到太子宁戍道和三皇子宁戍函将宁国朝廷一分为二,时机便已成熟。
而令温,则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他的目标,不仅仅是三皇子,还有六皇子宁戍誉!难怪码头上不见令温。这一年来,令温也在慢慢靠拢宁戍誉,显然他成功了。再假借消息称兵家兵法再现,一举淘汰心有猛虎的三皇子,推出宁戍誉!
就算太子这条饿狼不在掌握之中,可六皇子却被攥紧了。宁戍誉,只是一只蛙么?
而他宇文钦,是这一切的源头!
一环紧扣一环,阴谋之中还有阴谋,这般算计,他毫无还击之力。宇文钦神情哀伤,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折扇和匕首,他能感觉到,对方似笑非笑,只把他当猴耍。
手臂被一只小手抓住,冰凉持股,宇文钦转过头,对上宁修音发红的双眸,他手中一滞,抬不起力气了。
若是动手,他只有死路一条,甚至还得搭上宁修音。他还不想这么屈辱丧命,闭上眼,宇文钦心里也是一片荒芜,不再像和老狐狸对的那样,心中的春风,似乎全部散去。
“公子,倚阑楼到咯。”船尾的老叟,撑着竹篙,号子般的嗓音很是抖擞。
睁开双眼,扫了眼对面的小狐狸和正在擦拭长剑的越女,宇文钦重重叹了口气,低沉的嗓音,落魄道:“走吧,从此之后,便是生死之敌!”
对方的目标是整个宁国,他既是宁国之子,也是被陷害之人,如若再遇,只会是你死我活!宇文钦心底再也没了侥幸,自己埋头所学的兵法谋略,卜卦易理……根本还没到家,只能是对方棋子。
越女知道,宇文钦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但冰山一般的脸,毫无波动,谁也看不出她的想法。
画舫靠岸,岸上的倚阑楼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此时的画舫内,沉寂无言,风吹拂衣,也吹散了少女身上的香气,这画面像是友人相别。
深深看了他一眼,小狐狸背弓挂剑,素手掀起布帘,踱着步子,走出了画舫。越女跟在她的身后,也没有再回头。
只剩下宇文钦和宁修音,还有那卷锦缎。
“那块令牌,是不是皇宫的通行信物?”聪慧的宁修音猜到了很多,但还是不愿相信,惨白的小脸望着宇文钦。
点了点头,宇文钦望向船外,两道倩影,早已没了踪迹。
“父王会死么?”声音出奇的平静,“为什么不杀了我们。”宁修音哭得撕心裂肺,哀莫大于心死,整个人都绵软的倒在船上。
纵然没有多少感情,纵然经历痛苦,纵然是从皇子变作庶民,可宇文钦没想过要让那个人死,更不想整个宁国亡国!
哪怕一辈子缩在皇城,也别流离失所、命若蝼蚁的亡国奴要好!
摇了摇头,若真是真这样,他刚才就会血溅五步了。拉住宁修音的胳膊,宇文钦慢慢让她站了起来,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说道:“不会。”他没有说完的是,只是时间还没到罢了。
宁修音抽搭了下小鼻子,等宇文钦递给她一条手绢后,小脸有些羞赧,但还是毫不遮掩的在他面前擦了擦脸。
“喏,这是我的了。”说完,宁修音将手绢叠成小块,攥在了手里,小拳头向宇文钦挥了挥手
还是忍不住的笑了,宇文钦觉得这个“皇姐”更像一个妹妹。
两人在船家最后的催促中,下了船,宇文钦顺手提着那卷锦缎。
“那个虞如兮,我有所听闻,她的母亲,叫虞幼薇,号玄姬。听说…听说和静妃娘娘很相似。”宁修音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吞吞吐吐的向身旁的宇文钦说道。
静妃是他的母亲严静姝,虞幼薇和母亲长得很相似?宇文钦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日倚阑楼香阁内的屏风画卷。但天底下真要这么相似两人?
“在你很小的时候,虞如兮和你有过婚约,但你被驱逐出宫后,婚约就作废了。”宁修音蹙着额头,神情怪异的看着宇文钦。
并没有什么旖旎想法,一时间,宇文钦陷入了深深的疑惑。整件事,好像不是刚才所想的那样简单。
“吴国太子被杀当晚,老大,老三和老六都在哪里?”宇文钦想起了关键一环,急切的问向宁修音。
吴国太子吴钰被杀,据说是死在梁国边境,吴国国君会找梁国报仇,但这与宁国有何关联?明面上根本说不通。
“太子去了倚阑楼,三皇子在皇宫,至于六皇子,他好像也是出宫了,不过,应该没去倚阑楼。”晃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宁修音肯定道。
吴钰,究竟是被谁所杀?甚至,吴钰是真的死了?
宇文钦越想越惊悚,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你回宫后,暗中观察这三人!”宇文钦恳求着宁修音,他现在最需要帮助,能真正让他放心的,也只有眼前这个少女了。
“嗯!”宁修音眸子张得很大,重重的点头,攥着手绢的小手更紧了。
“这把匕首,给你,它叫做画眉,你回宫后,记得注意保护好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叮嘱过比尔,宇文钦显得很耐心,紧紧的盯着宁修音的双眼,等着她的回答。
接过宇文钦手里的短匕,宁修音浓密的睫毛鼓动了下,这一次,她没有再点头,而是双臂张开,紧紧抱住了宇文钦,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你也保重!”
还没等宇文钦反应过来,少女就放开了他,对他眨了眨眼,挥了挥手里的手绢,向宫门跑去,那里,似乎布满了侍卫。
眯着眼,仔细的望向宫门,等少女穿过侍卫包围后,宇文钦才转过身子,怀揣锦缎,提着步子,往铁匠铺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