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诗人画家,烂醉之后,兴至神来,也能随意成杰作,这也成了直觉的知识。然而这种境地都是实习功久的结果,是最后的功夫,而不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的呵。
又如阳明说“知行合一”,岂不也很好听?但空谈知行合一,不从实习实行里出来,哪里会有知行合一!如医生之诊病开方,疗伤止痛,那便是知行合一。如弹琴的得心应手,那才是知行合一。书本上的知识,口头的话柄,决不会做到知行合一的。宋人语录说:
明道谓谢显道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与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
学者问如何行,先生却只教他静坐,静坐便能教人心口相应,知行合一了吗?颜元的批评最好:
因先生只说话,故弟子只学说话。心口且不相应,况身乎?况家国天下乎?措之事业,其不相应者多矣。
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扦格。一著手算九九数,辄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存学编》一,一)
这是颜李学派的实习主义。
第三章 费经虞与费密
明末清初的学术思想界里,有两个很可代表时代的人物,而三百年来很少人知道或表章的:费经虞和他的儿子费密。
乾嘉之际,章学诚得读费密的儿子费锡璜的《贯道堂文集》,因做了一篇很详细的提要(见浙江图书馆排本《章氏遗书》及吴兴刘氏刻本《章氏遗书》)。但章学诚虽然能赏识费氏的家学,终有点怀疑;他疑心费锡璜说的太夸张了。
清朝晚年,戴望以颜李学派的信徒的资格,来作《费舍人别传》(见《谪尘堂集》);他的赏识应该比章学诚更深一层了。但他的叙述太简单了,终不能使人知道费氏家学的真相。
直到近年(1920)成都唐鸿学先生刻《费氏遗书》三种,——《弘道书》《荒书》《燕峰诗钞》——世间始有人知道费密的思想确有很可表章的价值,确可以算是清初思想界代表之一个。
我在几年前曾作一篇《记费密的学说》,是匆匆做的笔记,被朋友抢去发表了。近年重读《弘道书》,觉得费氏父子的思想应该有一篇更详细的研究,故重做了这一篇。
前年又承江都周绍均先生替我借得费氏的族谱,添了许多传记的材料。现在我把这些材料附录在这里,使爱敬费氏的人可以参考。
费密传(《新繁县志·人物志·孝弟》)
费密,字此度,号燕峰。九岁,祖母殁,哀泣如成人。十岁,父经虞为讲《通鉴》盘古氏相传为首出御世之君(适按,《通鉴》无此文),遽问曰,“盘古以前?”曰,“鸿荒未辟。”又问“鸿荒以前?”经虞呵之,然心奇之。……
崇祯甲申(1644),流贼张献忠乱蜀;密年二十,为书上巡按御史刘之渤,言四事:练兵一,守险二,蜀王出军饷三,停征十六、十七两年钱粮四。仓卒未果行。贼遂陷成都。密展转迁徙,得不遇害。
丙戌,入什邻县高定关,倡义,为砦拒贼,贼乘间劫营,设伏待之,不敢犯,一方以安。
时经虞仕滇,以家遭大乱,屡乞休。密闻之,遂只身从兵戈蛮峒中入滇。丁亥,奉父入建昌卫。十月,至黎州省母;十二月,复入建昌;过相岭,被凹者蛮掳去。明年戊子,赎归。
会杨展镇嘉定关,闻密名,遣人致聘焉。因说展屯田于雅州龙门山;复于青神江口,命人沉水得张献忠弃金,为民间买牛,余悉给诸镇,得久与贼相持。
十月,同展子璟新复屯田于荣经瓦屋山之杨村;入叙州府,遇督师吕大器,署为中书舍人(故戴望称费舍人)。内江范文菼见密文,大惊曰:“始以吾此度有经济才,不知吾此度词客也!”
是时密与成都邱履程,雅州傅光昭,以诗文雄西南,称三子。
己丑秋,杨展为降将武大定、袁韬所害,密与璟新整师复仇,与贼战,身自擐甲。时营在峨眉,裨将来某与花溪民有隙,诈称花溪民下石击吾营,势且反,以激璟新。璟新遽署檄讨之,密力争,……乃止。率残卒复与璟新屯田于瓦屋山。
庚寅七月,还成都省墓;至新津,为武大定贼兵所劫;十月,又为杜汉良掠送大定营中,几被害。十二月,乘间还杨村。
辛卯四月,归新繁,旧宅皆为灰烬。
明年癸巳(1652)二月,至陕西沔县,遂家焉。
密留杨展父子幕最久,所至屯田,为持久计。而天命人事已改,是以大功不就。
已乃究心《内经》《伤寒论》《金匮》诸书,为《长沙发挥》。后闻二程见人静坐,便以为善学;丙申(1656),与通醉(僧名七)论禅,四入静明寺,杂僧徒静坐。坐六七日,心不能定;自厉曰:“百日之坐尚不能定,况其大者乎?”誓不出门,半月余乃定。
尝自言,始半月视物疑为二,如履在床前,心中复有履。久之,心中见红圈渐大,至肌肤而散,颇觉畅美。一夕,闻城壕鸭声,与身隔一层,如在布袋;良久,忽通,鸭声与水流入身中,甚快。乃叹曰,“静坐,二氏之旨,吾儒实学当不在是。”自是益有志古学矣。
丁酉(1657)十月,携家出沔汉,戊戌春,至扬州;闻常熟钱尚书谦益以古文名天下,乃上书钱公;钱公得书大惊,与论诗于芙蓉庄,指密《北征》诗,叹曰,“此必传之作也”。
时王司寇士祯司李扬州,见密古诗,以为绝伦,而尤爱近体“白马岩中出,黄牛壁上耕”,“鸟声下杨柳,人语出菰蒲”,“大江流汉水,孤艇接残春”等句。当时咸谓知言。
辛亥(1671),居父丧,悉遵古礼,冠衰皆仿古自制。三原孙枝蔚见之,自谓弗及。服阕(1673),以父遗命,往事孙徵君奇逢。
一日,与论朱陆异同,进言汉唐诸儒有功后世,不可泯没。徵君大以为然。又与考历代礼制之变。逾月,辞归;徵君题“吾道其南”四字为赠。
丙辰(1676)冬,闻孙徵君卒,哭于泰州圆通庵,设主受吊;冠细麻,加粗麻一道,横于上;衣用白布。二十一日始焚主出庵,心丧未去怀也。
丁巳,入山东提督将军柯永蓁幕。会举博学鸿词,永蓁屡欲论荐;力辞,乃止。
乙丑,修《明史》,颇采旧臣遗佚者。密涂泥入都,奉其父行状,入史馆,下拜,涕泣沾襟袖。在馆诸人皆为感动。
己巳,大病,寻愈;乃自定生平所著诸书。
辛巳(1710)六月,病下痢,遂不起,年七十有七。门人私谥中文先生。
密少遭丧乱,经历兵戈,中年迁徙异国,足迹遍天下,晚年穷困,阖户著书,笃守古经,倡明圣学,以教及门。尝谓子锡琮、锡璜曰,“我著书皆身经历而后笔之,非敢妄言也。”
凡与诸生论经术及古文诗辞,必本之人情事实,不徒高谈性命,为无用之学。天性和平,与人无忤;终身未尝言人过失;有机相向者,淡然处之。村居数十年,著书甚多。
自宋人谓周程接孔孟,二千年儒者尽黜,无一闻道者,密尝为之悲恸,乃上考古经与历代正史,旁采群书,作《中传正纪》一百二十卷,序儒者授受源流;为传八百余篇,儒林二千有奇。
又作《弘道书》十卷。弘道者,所以广圣人之道也。……(此下叙诸篇目,与戴望所作《传》同,故不录。)……《圣门旧章》六种,共二十四卷。《文集》二十卷,《诗钞》二十卷。外集三十二种,百二十二卷。藏于家。(《江都志》《弘道书》及《旧章》卷数同此。但又云,“《中旨定论》以及《历代贡举》二十二种,共九十卷,《诗古文词》二十二卷。”)
密生平精于古注疏,谓古注言简味深,平实可用。后儒即更新变易,卒不能过。古经之文,专赖此书。变易经文,各自为说,势将不止,深为可惧。
次则尤爱《史记》,枕籍其中者八年;于诸子则熟《南华》,于八家则爱昌黎。……
费密答李塨的书(载《恕谷年谱》)
费氏家学与北方颜李学派有无关系,这是很可注意的问题。李塨的《恕谷年谱》卷二,记康熙戊辰(1688),李塨三十岁时,费密六十四岁时,李塨寓书费燕峰论学。自注云,“燕峰,名密,字此度,成都人,博学能文。”费氏复书亦载此卷中,今附录于此。
是时李塨未曾到南方,已知费氏之名,可见费氏在当日的名闻不小。后来康熙甲戌(1694),李塨三十六岁时,费氏又有论学书给李氏,今不存。
次年(1695),李塨南游,“过扬州,拜蔡瞻岷廷治(刻本讹作蔡瞻治岷,今正。)与言习斋《存学》大旨,瞻岷击节称是。拜其师费此度,病不能会,遣其次子滋衡(锡璜)来谒。”(《恕谷年谱》卷二)那时费密已七十一岁了。
古经注疏自王介甫始变。当时天下皆从王氏学。绍兴初,程氏始盛;然与介甫异(者)亦止静坐义利之辨。陆子静不喜程正叔,朱元晦独尊二程。两家门徒各持师说。
元晦弟子尤众。至正中,陈君采(樵)又以为与洙泗不同,著《淳熙辟谬》。永乐间,以元晦国姓,尊行其所传,而圣门旧章大变。先辈有古学者,无不诤论。王伯安更远绍子静。
故嘉靖、万历以来,学者不入于穷理,即入于致[良]知。古经本旨荒矣。夫即物穷理,承讹既久。良知哗世,又百有余年。朱也,王也,各自为旨,违悖古经,蔽锢后世,陷溺胶庠。
而其言在天下,已如江如河,莫之可遏。密著《中传录》《圣门旧章》;而世习宋传,举科已久,未求古注,反似创言,易生毁谤。虽然,乌有圣人之古经任后世颠倒窜乱,遂为臆说所绝而不重还旧观与?
今得有道师弟,以高明沉深之才,出而力追古学,拨正支离。自兹以后,弘儒硕识必剖诤满世,宁非圣学一大快乎?古之名儒多在北方,以诚实有力能任圣道也。望之,望之!
费氏父子的学说
一、费氏家学与道统论
费氏父子都长于历史知识,故他们第一步便要打破宋儒的“道统论”。道统说始于韩愈,他说“尧以是传之舜,……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宋时,蔡京极推崇王安石,说他“奋乎百世之下,追溯尧舜三代,……与孟轲相上下。”程颢死时,程颐作他的行状,说他是孟轲后一人。至朱熹作《三先生祠记》,他说:
自邹孟氏没而圣人之道不传,世俗所谓儒者之学。……浅陋乖离,莫适主统。……濂溪周先生奋乎百世之下,乃始深探圣贤之奥,疏观造化之原,而独心得之。
立象著书,阐发幽秘,词义虽约,而天人性命之微,修己治人之要,莫不毕举。河南两程先生既亲见之而得其传,于是其学遂行于世。(此《袁州州学三先生祠记》,淳熙五年。参观同类的《祠记》甚多。)
又他的《中庸集解》序说:
《中庸》之书,……孟子没而不得其传焉。……至于本朝,濂溪周夫子始得其所传之要,以著于篇。河南二程夫子又得其遗旨而发挥之,然后其学布于天下。(乾道癸巳)
又《大学章句》序:
孟子没而其传泯焉,……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实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淳熙己酉)
又《中庸章句》序:
及其(孟氏)没而遂失其传焉,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而异端之说日新月盛;以至于佛老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
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同上年)
这叫做“道统论”。这种道统论一日不去,则宋明理学的尊严一日不破。孙奇逢的《理学宗传》只是一种因袭的道统论,他说上古的道统(宗传)是:
(元)羲皇 (亨)尧舜 (利)禹汤 (贞)文武周公
中古的统是:
(元)孔子 (亨)颜曾 (利)子思 (贞)孟子
近古的统是:
(元)周子 (亨)程张 (利)朱子 (贞)王子
这竟是海智尔的哲学史观了!故他的“宗传”以周,大程,小程,张,邵,朱,陆,薛瑄,王守仁,罗洪先,顾宪成十一人为正统;余人自汉至明皆为附考。
他的特别贡献只在把王守仁作为程朱的嫡派。此外全都是因袭的,并且是更坏的(因为更详密的)道统论。
费氏父子根本否认这种道统论,故说:
道统之说,孔子未言也。不特孔子未言,七十子亦未言,七十子门人亦未言,百余岁后,孟轲、荀卿诸儒亦未言也。……流传至南宋,遂私立道统。
自道统之说行,于是羲农以来尧舜禹汤文武裁成天地,周万物而济天下之道,忽然不属之君上而属之儒生,致使后之论道者,草野重于朝廷,空言高于实事。(《弘道书》上,一)
又说:
求圣人道德百之一以自淑,学之修身,可也。取经传之言而颠倒之,穿凿之,强谓圣人如此,吾学圣人遂得之如此;自以为古人与一世皆所未知,而独吾一二人静坐而得之,以吾之学即至圣人:——是孔子所不居,七十子所未信,孟轲、荀卿诸儒所不敢,后世俨然有之,何其厚诬之甚欤?(上,四)
这话何等痛快!
他们父子因为要打破宋儒的道统论,故也提出一种他们认为正当的道统论。他们以为最古政教不分,君师合一,政即是道。
后来孔子不得位,故君师分为二,故帝王将相传治统,而师儒弟子传道脉。但所谓“道”仍是古昔的政教礼制,故“欲正道统,非合帝王公卿,以事为要,以言为辅,不可。”(上,四)
他丰张:
上之,道在先王,立典政以为治;其统则历代帝王因之,公卿将相辅焉。下之,道在圣门,相授受而为脉;其传则胶序后世师儒弟子守之,前言往行存焉。(上,二)
他把这个意思列为“天子统道表”:
公卿辅行道统
二帝三王——孔子——历代帝王统道(君师之尊,治教所本。)
(君师合一) (师) 师儒讲传道脉
这个表,初看去似乎很浅陋。但我们要进一步去寻它的真意义。费氏父子的意思只是要否认那“一二人静坐而得”的不传的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