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的性论的重要贡献还在他的方法,而不靠他的结论。他用举例的方法,搜罗论性的话,略依时代的先后,排列比较,使我们容易看出字义的变迁沿革。他的《节性斋主人小像跋》有云:
《虞、夏书》内无性字。性字始见于《书·西伯戡黎、召诰》,《诗·卷阿》。古性字之义包于命字之中。其字乃商周孳生之字,非仓颉所造。从“心”则包仁义等事,从“生”则包食色等事。
我们看告子“生之谓性”的话,便知古人说性字确没有什么深奥的意义。这个字越到后来越说的玄妙了。孔子论性相近,只是取一个常用的字,随口说出来,毫不感觉这个字有解说或界说的必要。到了孟子、告子、荀子的时期,这个字便有界说的必要了。
“生之谓性”大概是这个字的本义,荀卿与董仲舒等都用此意。孟子把仁义礼智的种子(四端)都装到性字里去,那就是一种新界说了。老庄一派著重自然,故《庄子》书中论性有“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谓之蒙蔽之民”的话。但《庄子》书中的“性”仍是一种天生自然之物,近于“生之谓性”的普通定义,其实没有什么玄义。性字的玄学化其实起于孟子的性善说;然而孟子还有“食色,性也”的见解,又承认味臭声色安佚为性,所以孟子的性说还不算过于玄妙。
所以戴震、阮元皆崇拜孟子,而皆能承认宋儒所否认的气质之性。阮元指出性字从生,又从心;从生是指食色等,从心是包括仁义礼智等。这句话是告子、孟子的合璧,已不是原始的性说了。
阮元又有《塔性说》,说明性字受的佛书的影响。他用“塔”字作引子。佛教有多层的建筑,名窣堵波,在中文没有相当的名词;若译为“台”,台却没有那样高妙;于是翻译者别造“塔”字以当之,绝不与台相混。“塔自高其为塔,而台亦不失其为台。”但是
至于翻译“性”字则不然。浮屠家说:有物焉,具于人未生之初,虚灵圆净,光明寂照,人受之以生;或为嗜欲所昏,则必静身、养心,而后复见其为父母未生时本来面目。此何名耶?无得而称也。……晋宋姚秦人翻译者执此物求之于中国经典内,有一“性”字,似乎相近。彼时经中“性”字纵不近,彼时典中(《经典释文》所谓“典”者,《老》、《庄》也),“性”字已相近(《庄子》性字本是天生自然之物,骈拇马蹄之喻最为明显)。于是取以当彼无得而称之物。此譬如执台字以当窣堵波而不别造塔字也。……然而与儒经尚无涉也。唐李习之以为不然,曰,“吾儒家自有性道,不可入于二氏”,于是作《复性书》。其下笔之字,明是《召诏》、《卷阿》、《论语》、《孟子》内从心从生之性字,其悟于心而著于书者,仍是浮屠家无得而称之物。……呜呼!是直以塔为台,口崇古台,而心炫西塔;外用台名,内用塔实也。是故翻译者但以典中性字当佛经无得而称之物,而唐人更以经中性字当之也。
这种见解虽然浅近,却是古人最容易忽略的。唐宋人论性,确是受了佛书的影响,不知不觉地把佛家所谓性和古书中所谓性混作了一件东西。
所以李翱要“弗虑弗思,情则不生”以复其性;所以朱熹承认那“方寸之间,虚灵洞澈,万理咸备”的是性,而要人“明善以复其初”。阮元是有历史眼光的,所以指出古经中的性字,与《庄子》的性字不同,更与佛书中的性字不同。
这种方法用到哲学史上去,可以做到一种“剥皮”功夫。剥皮的意思,就是拿一个观念,一层一层地剥去后世随时渲染上去的颜色,如剥芭蕉一样。越剥进去,越到中心。
试举一个浅近的例。我们试取北京中等人家的出丧,也用这个剥皮的方法去研究他。
最初,剥去那些花圈和纸扎的汽车、马车等;那是最近加上的。其次,剥去那拖辫子,拿长杆烟袋的纸人等等;那是民国以前加上去的。其次,剥去那些挽联挽幛以及仪仗等等。其次,剥去喇嘛;再其次,剥去和尚道士。……如此剥进去,直剥到那“孝子”和棺材,那是丧礼的原来分子。
我们对于一切哲学观念也应该常常试用这种剥皮手段。阮元论“性”,至少能指出古今“性”字的意义不同,至少能教我们明白哲学观念是常常随着时代变迁的,单是这一点已可算是很重要的贡献了。
这个剥皮主义也可说是戴学的一种主要的精神。《孟子字义疏证》的宗旨只是取哲学上的重要观念,逐个剥去后人加上去的颜色,而回到原来的朴素的意义。
戴震又有《答彭进士书》作于临死一个月之前;书中指斥彭绍升“所主者老庄佛陆王之道;而所称引,尽六经孔孟程朱之言”。这篇长书也是一种剥皮主义;所以段玉裁论此书道:
先生答此书,以六经孔孟之旨还之六经孔孟;以程朱之旨还之程朱;以陆王佛氏之旨还之陆王佛氏;俾陆王不得冒程朱,释氏不得冒孔孟。(《戴氏年谱》三四)
这就是剥皮主义了。
阮元是一个剥皮的好手。他论性,论仁,都只是要把一个时代的思想归还给那一个时代;都只是要剥去后代涂抹上去的色彩,显出古代的本色。
我们现在要看阮元如何剥去“仁”字的皮。“仁”字的旧解最多,有许多种说法显然是后世加入的意义;例如宋儒程颢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又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明明是后世儒者受了佛老的影响,竟不知不觉地把庄子和孔子拉成一家了(现代中国学者也有犯此病的)。
阮元用归纳的方法,把《论语》《孟子》两书里论“仁”的话都收集在一处排列比较,作成《论语论仁论》及《孟子论仁论》两篇(《研经室》一集)。他的结论是:
元窃谓诠解“仁”字不必烦称远引,但举《曾子·制言篇》,“人之相与也,譬如舟车然,相济达也。人非人不济,马非马不走,水非水不流”;及《中庸篇》,“仁者人也”,郑康成注“读如相人偶之人”数语,足以明之矣。春秋时,孔门所谓“仁”也者,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等事之谓也。“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斋居,暝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
盖士庶人之仁见于宗族乡党,天子诸侯之仁见于国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与人相偶而仁乃见也。郑君“相人偶”之注,即曾子“人非人不济”,《中庸》“仁者人也”,《论语》,“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旨。……
孔子答司马牛曰,“仁者其言也讱。”夫言讱于仁何涉?不知浮薄之人语易侵暴,侵暴则不能与人相人偶,是不讱即不仁矣。所以木讷近仁也。
仲弓问仁,孔子答以见大宾,承大祭诸语。似言敬恕之道,于仁无涉。不知天子诸侯不体群臣,不恤民时,则为政不仁;极之视臣草芥,使民糜烂,家国怨而畔之,亦不过不能与人相人偶而已。
其余圣门论仁,以类推之,五十八章之旨有相合而无相戾者,即推之诸经之旨,亦莫不相合而无相戾者。自博爱谓仁立说以来,歧中歧矣。吾固曰孔子之道当于实者、近者、庸者论之,则春秋时学问之道显然大明于世,而不入于二氏之涂。
阮氏用郑玄“相人偶”之说,此说他在后文说的较详细:
《说文解字》,“仁,亲也,从人二。”段若膺大令注曰:见部曰,“亲者,密至也,会意。”《中庸》曰,“仁者,人也”,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大射仪》,“揖以耦”,注:“言以者,耦之事成于此,意相人耦也。”《聘礼》,“每曲揖”,注:“以人相人耦为敬也。”《公食大夫礼》,“宾人三揖”,注:“相人偶。”《诗·匪风》笺云:“人偶能烹鱼者,……人偶能辅周道治民者。”……
元谓,贾谊《新书·匈奴篇》曰,“胡婴儿得近侍侧,胡贵人更进,得佐酒。前上……时人偶之。”
以上诸义,是古所谓“人耦”犹言尔我亲爱之辞。独则无耦,耦则相亲,故其字从人二。
“相人耦”一句话大概是汉人的常语;当时的意义,现在不容易确定了。但依《新书·匈奴篇》,“时人偶之”的话看来,这“人偶”两字是一个动词,有“亲爱”之意。阮元说“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这是把一个动词分开来讲,似是小误。
阮元此说虽不是他的创说(《新书》一条是用卢文弨的校语),然而前人都不曾懂得此说的哲学意义,直到阮氏方才用此说作为儒家对于仁字的定说。这种说法有两个重要之点。
第一,阮氏说仁为“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这就是说,仁是一种社会性的道德,不是个人的道德。从前那些说法,如“仁者浑然与物同体”,都只是“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坐”的玄想,不是儒家说仁的本义。
第二,这样说法把从前那些玄妙深刻的说法都抹煞了,回到一种很平常浅近的意义。他说:“孔子之道,当于实者、近者、庸者论之。”这是颜学的精神,也是清儒用归纳方法与历史眼光的效果。只有用历史眼光与归纳方法,能使人大胆地把这样一个抽象的观念剥皮到那样朴素的本义。
阮元的论仁两篇,大意不过如此。他在《论语论仁论》里讨论“克己复礼为仁”,解“克己”即是“四勿”,反对宋儒解“己”为私欲之说。
这是和颜元、毛奇龄、李塨、凌廷堪一致的。阮元也承认“克己”是“收向内言”,但他指出“向内”到视、听、言、动,是很够的了;再进一步就要出毛病了。他说:
视,听,言,动,专就己身而言。若克己而能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断无不爱人,断无与人不相人偶者;人必与己并为仁矣。俚言之,若曰:“我先自己好,自然要人好;我要人好,人自与我同作好人也。”……
孔子恐学者为仁专待人而后并为之,故收向内言。孟子曰:“仁,内也”,即此说也。然收至视、听、言、动,亦内之至矣。一部《论语》,孔子绝未尝于不视、不听、不言、不动处言仁也。
他在《孟子论仁论》里说:
孟子论仁无二道:君治天下之仁,充本心之仁,无异也。……孟子论仁,至显明,至诚实,未尝有一毫流弊贻误后人也。一介之士,仁具于心。然具心者,仁之端也;必扩而充之,著于行事,始可称仁。……孟子又曰:“仁之实,是亲是也。”是充此心始足以事亲,保四海也。若齐王但以羊易牛而不推恩,孝子但颡有泚而不掩父母,乍见孺子将入井而不拯救,是皆失其仁之本心,不能充仁之实事,不得谓之为仁也。
孟子论良能,良知。良知,即心端也;良能,实事也。舍事实而专言心,非孟子本旨也。
这里他对于良知学派下攻击了。他论“良知”道:
按“良能,良知”,良字与“赵孟之所贵,非良贵也”良字同。良,实也(见《汉书注》);无奥旨也。此良知二字,不过孟子偶然及之,与“良贵”同,殊非七篇中最关紧要之言。……不解王文成何所取而以为圣贤传心之秘也?阳明谓:
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反省。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此程颢之言)。“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一照皆真,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无所住”处。
阳明之言如此。学者试举以求之孟子七篇中,有此境否?此境可以论孩提爱亲之仁否?
这是用“良”字的古义来破坏良知学派的根据,也是一种剥皮的手段。
阮元不常提及“理”字;但我们看他的《书学蔀通辨后》(《研经室续集》),可以知道他若作理字说,大概近于焦循与凌廷堪,而不很近于戴震。他说:
……理必出于礼也。古今所以治天下者,礼也。五伦皆礼,故宜忠宜孝即理也。然三代文质损益甚多。且如殷尚白,周尚赤,礼也。使居周而有尚白者,若以非礼折之,则人不能争;以非理折之,则不能无争矣。故理必附乎礼以行。空言理,则可彼可此之邪说起矣。
这一段全不是戴学的精神,与凌廷堪最相近。若依此说,则制度礼法一定之后,便要人绝对服从;不讲有理无理,只问是礼不是礼。有否认礼制的,便都成了“可彼可此之邪说”了!戴学只说:“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疏证》四一)又说:“人伦日用,圣人以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权之而分理不爽,是谓理。”戴氏最恨“执理无权”的武断;若如阮元之说,那就是于“执理无权”之外,又添一种“执礼无权”的武断了。
以上略述戴震同时或以后的思想。这几十年之中,反对戴学的人固然不少,但戴学的影响却渐渐发展,使清朝中叶的学术史起一种重大的变化。什么变化呢?这时期的经学家渐渐倾向于哲学化了。
凌廷堪、焦循、阮元很可以代表这个倾向。他们的学说虽然都不算是戴学的真传,然而他们都想在经学上建立他们的哲学思想,这一点不能不说是戴学的影响。
戴震在那个“襞绩补苴”的时代里,独白发愤要建立一种成系统的哲学,——一种建筑在新经学之上的新理学。他的弟子王念孙、段玉裁诸人不能肩此重担子,只向那训诂、名物、制度上去用力,只继续发展了戴学的考证的方面。
然而几个私淑戴学的学者,焦循、凌廷堪、阮元一班人,便不甘心专做这种“襞绩补苴”的工力了,便要从“通核”的方面去谋发展了。各人的才力有限,见解有偏,没有一个人能像戴震那样彻底地朝着理智主义方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