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尘接到养老院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她急急忙忙地定了当天最后一班去省城的飞机。
登机前她给杨凤发了一条短信就关了机。
三个多小时的如坐针毡,到下机的时候,省城的天色已晚,单尘直接打了一辆出租就往老家赶。
又是将近两个小时的高速路,单尘到的时候,养老院已经过了探视时间,厚重的铁门把她想见的人远远地隔在了世界那头,老人也该睡下了,单尘只得先回了城西的家。
防盗门打开,屋子里散发的是尘土的味道,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样子,这些年,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本就不常回来,固定的,几个月才能休假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也就两三天,白天都在养老院陪奶奶,晚上就将就在这里。
单尘烧水擦拭床铺就用了很久,再把放在尘封袋里的棉被拿出来铺好,做完一切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她累的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再动一下,可偏偏的,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几乎是睁眼到天亮,单尘看墙上的挂钟,养老院已经开门,迫不及待就打车过去了。
登记,做完一切的程序,一个姑娘领着她往奶奶的房间走。
单尘的呼吸却渐渐急促了起来,越是靠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心尖上。
两年前,奶奶被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症,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她的记忆和认知已经大不如前,这次养老院打来电话,说这几天奶奶的病情急转直下,工作人员说得含蓄,可是单尘知道,医生曾经告诉过她,老年痴呆最坏的结果是怎样,所以从挂断手机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整个提了起来,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夜。
淡色的门扉打开,有人静静地坐在床边,前面就是窗户,阳光徐徐地洒进来,照在那人的身上,也将她花白的头发映照的盈盈亮亮。
有些人,整个人都会透着孤独的味道,仅仅是一个背影。
单尘有片刻的恍惚,只肖一眼,她的眼睛已经一热,滚烫的泪水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声音仿若梗在咽喉,单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扯出了两个字“奶奶”
抬头望窗的人因为声音转头看过来,可是眼神却是陌生的。
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没有焦距,迷惘。
更加捕捉不到她的眼神停在那里,好像在看,又好像不是。
单尘的心颤了颤,她觉得自己的步子有些虚软。
她走过去,视线已经一片模糊,上一次她离开的时候,奶奶抱着她,不断地喊着她的小名。
妹妹,妹妹,要常来看奶奶啊。
妹妹,下一次来,奶奶一定认识你的。
妹妹
奶奶年轻的时候在单位做后勤,是个干练好强的女人。发病的初期她就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在确诊的半年后,单尘并没有过多的隐瞒,单尘的父母在她初中的时候双双罹难。那时候已经失去爷爷的奶奶独自肩负了养活单尘的责任,即便是后来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也没有想过放弃,更没有听那些人的劝说让单尘放弃学业,早早地出去打工。
这人,在单尘年幼的时候,就将名作坚强的东西赋予给她,让她不管在之后的岁月如何的艰难都不曾放弃。
“奶奶”单尘坐下来,哽咽地喊了一声,整个温馨的房间,目之所及的是一张张的便签条,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数字和符号,还有简单的说明。
冰箱,电视,相册,勺子,杯子……
老人望着她的眼神碧波无澜,她只是机械地动了动眼珠。仿佛在思考什么,却因为脑子里久久地找不到答案,眉头紧紧地皱着。
她的手里正抓着一个遥控器,低下头摆弄了半天。枯竭褶皱的手掌血管突兀。
遥控器还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电视遥控器几个字。
来的时候,护士告诉她,半个月前,奶奶的行为开始有些怪异,她开始不认识一些常见的东西,不知道它们的用法,又或者她会想很久,有时候想的起,有时候想不起,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坐着发呆。
于是她就开始用这样地方法强迫自己去记忆和理解。
只是到后来,这种方法也完全没用了。因为她连字好像都认不全了。
护士还说“单小姐,奶奶说她很怕,她怕会忘了她的妹妹”
她的妹妹。
“奶奶…我是妹妹啊。奶奶”单尘泪流满面,紧紧地将面前孱弱的身体抱住,“奶奶…对不起…对不起。”
怀里的人任由她抱着,却并没有回应她,更没有认出她。
只是妹妹两个字似乎让老人有了反应。
她微微地扬起头,半侧过身又望向了窗外,嘴里喃喃“发芽了…快三月了,妹妹生日要到了,妹妹想要什么呀”
“奶奶…你看看我呀,我是妹妹…。”单尘想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手却抖得完全没有力气。
最终,看着眼前这个全然没有表情又陌生盯着她的人。单尘颓然地松开手,双手无力地滑落。
良久,她的视线也跟着投向了窗外,窗外的确是一片新绿,却是那么苍茫。
除了剧烈的心跳声,单尘的耳边一片轰鸣。
苍白…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苍白。
……。
给奶奶擦了脸,喂了饭,单尘又见了一人,是养老院的李院长。
她对单尘劝慰了一番,说老人痴呆本就是不可逆的病症,让她不要太过伤心难过,她的心意,老人一定能体会到的,都是些场面话,然后又说她们这方面是有经验的,以后会更加尽心尽力地照顾好老太太,让她一定安心。单尘连声道谢。
和院长道别后,奶奶已经到了午睡时间,她就去了养老院的后面,这是平时老人们休憩晒太阳的地方。一条宽广的人工河,上面架了石桥,旁边有围栏,地上一圈铺了一片绿草。还有河边的几株绿柳。
单尘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盯着已然发芽的绿柳。嫩绿的小枝在风中摆蕩,旁边,有几个老人在护士的搀扶下,或走,或推的徘徊锻炼。
他们有些说说笑笑,有些却明显表情木然。
有些健硕灵活,有些却颤颤巍巍。
他们全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来到这里,最期盼的是家人探望的时候,亦或者一个电话。
很多人,老年的寂寞与孤独都会消耗在这里。
一直到他们过世,又或者再也认不出亲人。
单尘看着看着的时候,视线又开始模糊,她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那张寂寞又迷惘的脸。心如刀绞。
她的整个身体因为抽噎微微地弓起抖动,最终,她再也控制不住,整张脸埋进手掌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后的一个亲人也不认识她了。
再也没人抱着她喊她妹妹了。
再也没有了…
“奶奶…。奶奶…。”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
单尘迷惘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渐渐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单尘望着面前的人,任由脸上的泪水前仆后继地落下。
“奶奶…奶奶不认识我了”
“她忘记她的妹妹了”
说完,单尘用手挡住了脸,狠狠地痛哭。
那人蹲在了她的身边,伸手将她整个人抱住。他的手在她的后背轻拍,他说“单尘,别怕,你还有我…。有我”
清风拂柳的远方,有人匆匆赶至,他奔跑的步伐因为看着眼前拥抱的两人缓缓顿住,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地平复,猛地,嗤嗤一笑。
六年前,也是如此,他在黑夜中,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拥吻。
痛彻心扉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单尘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大哭过了,更多的时候,她习惯隐忍,习惯一个人安静地舔舐伤口。
这样的放声大哭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又加上一夜未眠。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那样哭着哭着就在成家阳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的身上披着成家阳的外套靠在他的怀里。
已是夕阳西下。
“醒了?”成家阳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单尘有些局促,连忙直起腰,身上的外套滑落到长椅上。
“谢谢…”她连忙把外套递给他,眼角生疼,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摸一下,却被他的手掌裹住“别碰”
成家阳一眼看穿她的不适“一会路过药店去买点药水,千万别揉”
单尘沉默地点点头,半响嗯了一声。
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尴尬
“肚子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
单尘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去看看我奶奶”
“好”
老人已经睡下,护士说现在老人的情况会格外嗜睡,精神最好的时候是早上十点和下午午觉后。建议单尘他们明天再来。
单尘坚持又陪了老人一会还是在探视时间结束之前不得不离开。
她和成家阳就在养老院附近的一个馆子解决了晚饭。成家阳是开车过来的,静下心来单尘才发现,成家阳也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甚至衣服也褶皱不堪,成家阳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开了蛮久的车,有些狼狈了。
蛮久?应该是通宵吧。
从京城到这里,少说也要20多个小时,如果他没有搭上最后一班飞机,就只有第二天下午一点多的一班,但是他到她身边地时间,算来算去,只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几乎是在她飞机起飞后就开车过来。
单尘本来打算去酒店给成家阳开个房间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成家阳却问她住在那里,她老实回答了,成家阳就说别麻烦了,我也住你家里行吗?
行吗?
单尘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一种心理,是无法拒绝,还是自己在最伤心的时候在成家阳怀里吸取的那些温暖,她最终带着成家阳回了家。
“地方很小,不常住人”打开门,单尘一边歉意地领着成家阳去客厅,一边把家里的灯全打开。
然后去厨房烧水,再去衣柜里抱出新的寝具,把昨晚自己睡的换下,心想着自己去客房睡。打扫过的主卧就让给成家阳。
这是奶奶退休单位分的房子,住的大多都是退休老人,很老式的小区,时间稍晚后,相邻并立的两栋楼都静的很。
单尘在屋子里忙着,隐约听到外面响起电视的声音,她暗自舒口气,然后厨房又响起水壶尖锐的鸣叫声,她刚耷拉着拖鞋往外走,就看到成家阳高大的身影已经进了厨房。
“单尘,有茶吗?”
“唔…在橱柜下面,绿茶”
半响,那头又传来“找到了”
等单尘忙完一切出去的时候,成家阳正喝着茶在看电视,一听见动静,抬头朝她笑了笑。
单尘走过去,茶几上还放着一杯茶。
“今晚你就睡主卧吧,我把床单都换好了,就是不知道…”
“单尘”成家阳打断她。眼中笑意轻浅,他说“没关系的”
单尘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半响在脑子里找了个话题说“其实有时间,可以在附近转转,我老家其实风光蛮好的,最著名的就是…”
“我来过”成家阳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单尘,我来过这里”
单尘的心沉了沉,猛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场错过。
“单尘,你的家乡放起了烟火,为什么我却丢了你”
那场注定错过的列车…。
单尘的眸子黯下去,也没有错过成家阳眼中的黯然。
那头,成家阳的声音很轻很轻“单尘,很多年前,我只能在西林广场徘徊,现在,我却坐在你的家里。真的…我很满足了…很满足了”
他的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握住她的“单尘…我不是一个多伟大的人,我一直希望我的付出能够得到回报。我希望你能回应我…。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给你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我只想告诉你,单尘,下午我说得是认真的…。你还有我。你还有我,懂吗?”
“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退缩”
单尘抬头,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着这个六年前爱的男人,他眼中的缱绻是她熟悉的,即便是岁月让他的容颜改变了一些,他的脸瘦了,整个五官刚硬了很多,眉眼间没有了少年时的张扬。
那时候的他就像一片阳光,照射进她幽暗又踌躇的人生中,现在的他,却是个男人,他有宽厚的肩膀,他能肩负起一切的责任,他能给出承诺。
一样的是,他要的是她的跟随。
六年前是,六年后亦然。
也许。
也许她不该再辜负他了,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双全法,谁都做不到不负如来不负卿。
莫北用伤害换来了幸福。
而她用踌躇换来的是三个人的痛苦。
是不是,她真的该尽快做个抉择。
是不是……
……
“奶奶,这个好吃吗?”单尘把勺子里的食物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喂进老人嘴里,那头,成家阳把方才在附近买的一些营养品摆放进柜子里。
奶奶对单尘手里的汤勺很好奇,手伸过来摆弄了几下,但并没有拒绝单尘的喂食。
单尘给她擦了擦嘴巴,奶奶的头忽然抬了起来,目光透过她的肩头看向已然站到他们身后的成家阳身上。
老人现在的记忆是混乱的,越是近的事情她越是记不得,却会提起很多数年前的事,比如她和单尘爷爷的相遇,生下单尘的爸爸,还有单尘。除了这些,她对常识的东西认知也是混乱的。
此时此刻,她忽然将单尘的手挡开,盯着成家阳蹙了蹙眉说“何家小子,你来了啊,妹妹呢?”单尘捏着汤勺的手一顿,脸色复杂地看向奶奶,“奶奶”
老人却是认定了成家阳就是何以定,伸出手就去拉他“见着我也不喊人,从来都是这么没礼貌,如果不是你对我们妹妹好,奶奶可不喜欢你”
“奶奶”怕成家阳尴尬,单尘连忙去拉奶奶的手“奶奶,他不是…”
“奶奶…我来了,你身体好吗?”面前,成家阳顺着奶奶拉着的手蹲了下来,手主动伸长安抚老人。然后又接过单尘手里的勺子,就式说“奶奶先把午饭吃了,我再陪奶奶说话”
奶奶点了点头,手在成家阳头上摸了摸。
单尘记起高中的时候,每次何以定和她来探望老人,奶奶就喜欢这么摸何以定的头,何以定脸上很不爽,却一次都没有躲闪,总是在过后嘟囔。然后下一次,依旧任由老人动作。
单尘的表情有些恍惚,记忆里浮现的画面很快又变成成家阳哄着老人开心吃饭。
老人还在一遍遍地说“何家小子要对我们妹妹好啊…一定要好啊”
成家阳也一声声地答“好,奶奶,我一定对她好。好一辈子”
“真好,好孩子”
……
“对不起,”回去的路上,单尘提着饭盒走在成家阳的身边,歉意地看他。成家阳的眼睛看着前方,只是笑,并没有说什么。
单尘的心凛了凛,忽然想起了一个她早就想问的事。
“其实再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倒是你,这样离开没事吗?”她是个小角色,请个假无关痛痒,成家阳却不同,他是总裁,很多决策都离不开他。
而单尘的话无疑也说到了点子上,成家阳的步子停下来,看向她“其实我正要告诉你,今晚我就要开车走了”
她几乎是反射性的,“这么快?”
一说完,就发觉了口气里的暧昧。忙住了口。
但她的这句话却让成家阳整个人都明朗了起来,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难得他也有揶揄人的时候,“舍不得我?”
单尘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于是只得沉默,有些懊恼地垂下眼。
她的手被成家阳攥起。他正了正眼色“单尘。我等你回来”
单尘抬头看他。
成家阳的手指磨砺了她的眉角,然后她感到额头一热。
成家阳很快又离了开去,但抓着她的手却没有放开,清冷的风,静谧的一切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单尘静静地看他。
半响,她低下头,伸出另一只手,反手将成家阳的手握住。
面前的人身子有片刻的僵硬。很快,单尘的身子就被顺势搂了过去,她的脸抵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失速的心跳。
单尘闭了闭眼,又睁开。
空气里,她听到自己说。
“好。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