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说什么。”她嘟囔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帮淑媛姐姐?是不是因为白杨哥哥?”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我忽然就觉得紧张起来,好像某个非常敏感的神经被触碰了一样。
“也没什么,就是她哥哥李易繁的那些事情。她说,你们分手以后,她哥哥就离开云城了,两年了,音信全无,她让我帮她一起找李易繁。”
“就这些?”
“嗯。”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你说,你是不是因为白杨哥哥?”
我一脸困惑地看着她,“什么因为白杨?”
“因为你喜欢白杨哥哥啊,李易繁是旧爱,所以你不愿意找他。”
我木木地摇头。
“这么说,你不喜欢白杨哥哥了?”她问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忘不了继续吃,“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就都吃完了。”
“湘湘,”我从茶几上摸出一根烟来,“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聊聊。”
“什么事?要是交房租、水电费、生活费什么的,就不用跟我聊了,你有我妈的电话,直接找她要就好。”她把最后一个小笼包送进了嘴里。
“是关于你现在所谓的事业。”我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这里是我家,不是慈善机构,更不是你的私人场所。”我说得很坚定,“所以,我不希望我的私生活被打扰,不希望每天有一群大妈来敲我的家门,我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能够自由自在的家,你懂吗?”
“你真没爱心。”
我真想把眼前的烟灰缸砸到她的脸上,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换了个姿势,为了坐起来更舒服一些,也更有气势一些,“别跟我提爱心,我受苦受难的时候,谁施舍给我点爱心了?”
“所以,你现在才这么自私,连自己的初恋失踪了都不担心,甚至都不愿意把他找回来。”
“你够了,湘湘!”我按捺着那股随时都会爆炸的坏脾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李淑媛告诉你,她哥哥曾是我的初恋,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哥哥——那个我曾经不顾一切去爱的人,后来对我做了什么事情吗?她不会告诉你的,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些事情,她要尽一切可能地包装他的哥哥,让他像个英雄一样活在你的印象里,这样你才会理所当然地去帮她。但是你不会知道,她哥哥,李易繁,对我做了什么。”
我惨白地笑了起来,脑海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每当我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会觉得不知所措。于是,我又点燃了一根烟,“我大四那年,他跟别人好上了,那个女人是他的同学,他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把那女人的肚子搞大了。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你口中的淑媛姐姐没有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那么今天,我为什么要帮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抬起头,捋了一把头发,盯着她。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小姑娘,本该享受爱情的小姑娘,可是却因为盲目的梦想和所谓仁义的事业,将自己推入一场又一场的漩涡,她在这些“漩涡”里看到女人有多悲情,男人有多残忍,那么,她还会相信男人吗?还会相信爱情吗?
她愣住了,“可是,都过去那么久了。”
“你还小,你不懂得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有一天,你去经历了,你再回来跟我说。”我站了起来,我觉得困,特别困,我想睡一觉,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
可是,我的手机不愿意放过我,它嘀嘀地叫个不停,是我妈。
我没管她,按了静音,然后把手机丢在衣柜里,我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
李易繁拿到offer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初夏,那时的校园充斥着离别的忧伤,一波又一波的学长和学姐穿着学士服在校园的教室、操场,还有大门口拍着“大团圆”或者“小团聚”的合影,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又几乎每个人都在哭泣,那种疯狂的热闹之后总会藏着不为人知的落魄和寂寥。离别在即,眼前的团聚,不过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过一日,便少了一日。
我陪李易繁也去拍过那种合影,被人熙熙攘攘地推着,他牵着我的手,像拜天地似的,几秒钟的呆滞,相机里发出“咔嚓”一声碎响,不管你有没有摆好姿势,是面带微笑,还是一不小心眨了眼睛,都已经被时光记录下来。想想也挺可怕的,就像你犯下的错误被原封不动地留下了下来似的,谁都没有办法拯救你。
拍完合影之后,对话就开始了。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脸,提出相似的问题,“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了吗?月薪多少?有没有什么发展空间?记得常联系,有机会了就拉哥们儿一把,大家互帮互助。”如此等等的开场白,总让我唏嘘不已。于是,绝大多数时候我都保持着沉默,看李易繁再平常不过的应付。那时候,我也开始明白,所谓的成长,不过是另一种残酷的开始,你要计量你的收入,你跟同学之间的差距,你要盘算着买房子,过日子……
当然,也有更尴尬的开场白,多半是女生问的,“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办喜宴的时候一定记得通知我们。李易繁,我觉得我们班里最先结婚的肯定会是你……”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总会躲在李易繁的身后,一声不响地帮他整理衬衣的领口。其实,这还算好的——这样的对白里多多少少有些祝福的意思,善意的祝福终究是应该心存感激的,至少相比“别忘了,毕业季也是分手季”这种略带诅咒的“祝福”要好太多。
说这话的是一个微胖的姑娘,她穿着宽松的学士服,因为衣服是黑色的缘故,将她衬托得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梁和略小的眼睛,是单眼皮,怎么说呢,她实在算不上出众,可能是为了显得自己出众一些,所以,她的话语也要刻薄一些。
李易繁没有吭声,他只是微微一笑,接受美好的或者并不算美好的祝福,自始至终,他都攥着我的手,那种谦卑中的高傲,总是让我着迷。
“你女朋友也不算丑,追求她的男生肯定不少吧?”她没有用“漂亮”,而是用“不算丑”。
“对啊。你也不算丑,可是怎么没人追你呢?”李易繁冷酷一笑。
她脸色瞬间就变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原本就小的眼睛,这么一眯就更小了,好像是画上的一道线似的,“我不需要别人追我,我又不是草原上的羚羊,身后跟着一群豺狼虎豹,我可不想做别人嘴上的猎物。”她得意地笑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耿璐,是李易繁班里有名的“泼辣妹子”,她大一那年曾疯狂地追求过一个男生,每天早上给对方打电话送早餐,可是对方不领情。于是,这姑娘每逢喝醉了都会给那个人打电话,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对方,她有多爱他,可是即便如此,这个“豺狼虎豹”也没有捕获到那头“羚羊”。
李易繁上班的地方在国贸,那是云城最繁华的地方——至少那时候还算得上。他跟我说:“程晨,我的办公室在十八楼,有成排的窗户,闲下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在半空中。”他声音里的那种雀跃像是真的要飞起来似的,“我一定要带你来看看,体验一下俯视这个城市的感觉。”
我一边给咖啡拉花,一边说:“好。”
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带我去俯视这个城市,他实在是太忙了,处理没完没了的工作,还要陪上司去应酬,有好几次,我给他打电话,总会听见杯筹交错的声响,他低声说:“我晚点回去打给你好吗?”
我说:“好。”
好像除了“好”,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于是,后来的很多个夜晚,我都是在等待中度过。整个宿舍都睡了,我躺在床上,手里攥着手机,怎么都不敢睡,我害怕他打来电话找不到我。但是,这些夜晚,我都没有等到他的电话,可能他是真的喝多了吧,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更加焦虑了,一个劲地问自己:“他喝多了,有没有人照顾他啊?”
没人会给我答案。
每当这个时候,李淑媛总会摆出一副“神算子”的样子,“我都说了,你一点都不了解他,他有多自私,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我看不惯她这个样子,所以每当她开口的时候,我总会选择沉默,这时候的我们——我和李淑媛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所有的共识,所有的和平,所有的善意,都在这道鸿沟面前溃不成军。
“你迟早会知道的。”这是她最得意的一句话,好像胜券在握似的,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而我能做的,只是在岁月的长河中去印证她的“未卜先知”。
“就算我会知道,可是他终究是你哥哥。”
“我没有他这个哥哥,这辈子都没有。”
“那是你的事。”我站了起来,每当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实在不想跟她多待一秒钟。我开始用越来越多的时间守在咖啡馆,好像那里成了我的栖身地一样,后来连老板都过意不去了,好几次,那个举手投足都充满气质的中年女人问我:“程晨,你真的很喜欢这里吗?”
我点头。
“很难得,我以前找的兼职咖啡师,没有几个能留下来的。他们都急着去赚大钱,去更好的平台,手头的技能都没有学好,就想吃成大胖子。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个例外。”她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光泽,像是珍珠一样,被时间滋润的晶莹,“我喜欢你这个姑娘,踏踏实实的,对了,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金融。”我说。
“金融?那太好不过了。”她笑了起来,“今年大几了?”
“马上就该大三了。”
“也快该实习了吧?”
“是的。”我说。
“是这样的,我和我先生,还有一家投资公司,早些年,我们一起打拼出来,不过,我现在年纪大了,我先生也不想我过于操劳,所以我就自己开了这家咖啡馆,没指望它能给我赚多少钱,就是想有个能坐坐的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大四的时候,可以去我们投资公司实习,我很欣赏踏实的人。”她说话时的那种风轻云淡的优雅,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识过的。然后,她告诉了我投资公司的名字,我愣住了,或者说,是惊呆了。
那应该是云城最大的投资公司,也是最具有影响力和知名度的公司,在金融课的大教室里,教授曾拿它作为典型案例来剖析,而且每一次他都会罗列出这些年来被这个投资公司选中的学长学姐的名单,屈指可数的名单,却是老教授最幸福的骄傲。
我甚至忘记了说“谢谢”,我木木地擦拭着咖啡杯,好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真是太感激你了。”
“这算是双赢。”她温柔一笑,小小地啄了一口咖啡,然后继续窝在沙发上看书,只要待在咖啡馆,她总会寂静地看书,像是与书融入了一体,那种剔透的书香气,总让我觉得羡慕。
李易繁发第一个月薪水的时候来请我吃饭,他把所有的工资都取了出来,其实也没有多少,但是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一个数字了——三千五百元,我们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八百元。他扬着一大沓钞票问我,“算不算是土豪了?”
“算。”我笑。
“晚上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我要带你去吃好吃的。”
然后我就被他带去吃法国餐,那地方太高端了,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餐厅大厅里齐刷刷地站着一排穿着旗袍的高挑姑娘,见我们走进门,像是被按了按钮似的,整齐地发出“晚上好”的声音。
我吓了一大跳,慌忙地拉李易繁的手,他攥着我,痴痴地笑,“别怕,咱们有钱。”
说实话,那真的是一顿糟糕透了的晚餐。
餐前的开胃酒被我一口喝完也就算了,主菜端上来的龙虾,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没有李阿姨做的油焖大虾好吃,可是周围的顾客都是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我凑过脸问李易繁:“法国人的浪漫是不是也放在了餐桌上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浪漫上,所以才把晚饭做得这么难吃,对不对?”
李易繁“扑哧”地笑了起来,手中的叉子落在了地上。
于是,我们早早离开了餐厅。
我们在云城新区的湖边散步,晚风徐徐吹来,夹杂着湖水的湿气,他牵着我的手,像结婚多年的老夫妻那样,并排走在湖边,不急也不慢,他说:“程晨,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跟了我啊!”
“你瞎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走出校园以后我才发现,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多诱惑,我怕有一天,你会后悔,后悔跟了我。”
“我不会。”我笃定地看着他,“这辈子都不会。”
他将我揽入怀里,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背,“我知道,你放心,程晨,我会努力赚钱,努力对你好,我爱你。”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不要这些,李易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会跟你一起努力,跟你一起赚钱,我会尽我所能地和你一起分担生活——我们的生活。”
“等你毕业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你说,好不好?”
“好。”我伏在他的胸膛上,我听得见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可是,后来,我们没有。
尽管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守在咖啡馆等我下班,尽管他曾在我走了一天的路之后为我端水洗脚,尽管他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偷偷往我钱包里塞钱……可是,再多的“尽管”也抵不过一个“但是”。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像是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
或许,李淑媛终究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