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校园充斥着离别的忧伤,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又几乎每个人都在哭泣,那种疯狂的热闹之后总会藏着不为人知的落魄和寂寥。
“程晨。”
我又听见他的声音,在灯火霓虹的深夜里,我背着书包,从咖啡馆的台阶上一步步地往下走。那年,我大二,闲暇的时候总会去咖啡馆做小时工,客人少的时候,我会缩在沙发上看书,或者发呆。
深秋,傍晚的夕阳温柔地抹在我的脸上,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李易繁,那时候他已经大四了,焦头烂额地准备毕业论文,马不停蹄地参加一场又一场人潮拥挤的招聘会。
我心疼他,可是却什么都帮不了他。人真的是十分脆弱的生物,我们能轻易地捏死一只蚂蚁,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很强大,很多事情,甚至是微乎其微的小事情都可能置人于死地,只是,很多人没有撞见而已。
我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了站在咖啡馆门口的李易繁。
“你怎么在这里?”我几乎是跑着跳下了剩余的台阶,一把就抓住他的手,“你不是去西安了吗?面试得怎么样?”
他将我揽入怀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说:“程晨,我想你。”
“我也想你。”
话音刚落,他将我抱得更紧了,“程晨,我爱你。”
“怎么了?”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任何人。”
我傻傻地笑,好像这个时候,除了笑,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也是。”
“我会努力找工作,努力赚钱,努力给你一个遮风挡雨的家。我们要有个书房,你那么喜欢看书,一定要有个很大很大的书房,带着落地窗的那种,我要把书房的三面墙都装上书柜,中间放一个很舒服的懒人沙发,要棕色的——跟咖啡的颜色很像的棕色,你喜欢这个颜色的,对吧?”
我不停地点头,眼睛都湿润了。
“程晨,你等我,等我好不好?我会努力地、尽我所能地给你最好的家,我一定会给你的。”
“我知道。”我抱紧了他,“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谢谢你,程晨。”他说着,凑上了脸,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我爱你。”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屋子里是暗的,没有一点光,我习惯性地开了台灯,老上海风格的台灯射出一道柔和的光,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床头上零散的书本,嘀嘀答答的闹钟,还有一双不知道是穿过还是没穿过的袜子。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觉得闷,我要透透气。
于是,我开了窗户,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冻得我直发抖,我下意识地关了窗户,倚在窗台上看雪景。其实除了白茫茫的大地什么都看不清楚,窗外是昏暗的,因为积雪的存在,眼前的这片昏暗便多了一些柔光。黎明前的世界里总有一种久违的空旷,万物都没有苏醒,身处在这样的世界里,总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冬天是一个怀念的季节,一年的收获和失去,总会在这个季节得以梳理。因为冷,人也懒得动,就这样,缩在沙发上的老人总会习惯性地往腿上搭上一条厚厚的毯子,然后絮絮叨叨地想起很多事情。
比如,李易繁的妈妈。
那一年的冬天,我是指,李易繁上大四那年的冬天,我们又一起回到了龙城,在出发之前,我问李淑媛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她将头埋在手机里,就像初入大学时一样,“他回去做什么?他都已经不要我妈妈了,还回去做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选择沉默。
“快毕业了,才惦记着要回家看我妈,我还不知道他,他就是惦记着我妈的那点积蓄。”
“李淑媛,他不是这样的人。”
“拉倒吧,程晨,你才认识他多久啊,我跟他一起长大的,难道我还没有你了解他?他有多自私,你肯定不知道吧?”
“那是你哥哥,你怎么诋毁他都行。但是,李淑媛,他是我爱的人,我要捍卫他,用我所有的一切捍卫他。”
“捍卫他?”她忽地一笑,然后抬起头来,斜视着我,“程晨,你怎么捍卫他?难道你还要打我不成?”
我咬着牙,默默地转过了身。
“程晨,你告诉他,让他别惦记着那笔钱了,我妈已经全部都存在我的名下了,那是我的嫁妆。”
我没有吭声,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寝室,我突然发现,我开始有些讨厌李淑媛了。
“她不回去吗?”李易繁在宿舍楼前等我,他笔挺地站着,手里还提着行李。
“她说要考试了,好多学科都没有复习到位,等考完试再回去。”我撒谎,闪过他的目光。
“哦。”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说完之后,他便拉起我的手,“冷吗?”
“不冷。”我摇头,反抓起他的手,“你的手好凉。”
“外面有点冷,一会儿就好了。”
直到上车前,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像是生怕我会丢掉一般,在列车即将发动之前,他说,“你怕吗?”
“怕什么?”
“怕见到我妈妈啊。”他莞尔一笑。
“难道你妈妈还会吃了我不成?”我开玩笑说。
“当然不会。不过,她会给你做很多好吃的,她最拿手的那道菜叫油焖大虾,特别香特别辣特别好吃。”他说着,忽然就垂下了脸,“这是李淑媛最爱吃的一道菜,她有口福了,跟着妈妈,可我就不行。”
我抓住他的手,“怎么不行?任何时候,她都是你妈妈,谁都抢不走。”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特别对不起她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李易繁脆弱的样子,像个被丢弃的孩子一样,有着莫大的落魄和无尽的惆怅。我说过,我要捍卫他,我要尽我所能地捍卫他,可是,这个时候,我除了陪伴他,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的很多事情也一样,有的时候,我甚至开始讨厌这样无能的自己了。
抵达龙城的时候已是夜幕,人潮拥挤的出站口,李阿姨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准确来说,是看到她的儿子——李易繁。她穿着笨重的羽绒服,睫毛上都是雪花,“总算是到了。”她说着,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她背过脸,偷偷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重新恢复了那股高兴劲儿,“饿不饿?我饭都做好了。”
“妈,我都说了,不用你来接,我们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反正我自己在家也没什么事。”
“那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看你冻得,脸都是红的。”
“没有,我刚到,刚到一会儿。”她说着,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哦,这是程晨吧?”
“阿姨,您好。”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真凉。
“真漂亮,我早就听易繁提起过你了,你还是淑媛的同学吧?”
“是的,我们还是室友。”
“真好,真好。”她兀自念叨着,“淑媛呢,她怎么没有回来?”
“要考试了,所以她忙着复习,想等考试结束之后再回来。”李易繁解释说,他看了我一眼,像是要得到我的认同似的。
“这样啊,走,我们赶紧回去吧,饭都要凉了。”她絮絮叨叨地说,挪着身子。
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她走路的样子,她许是站了太久了,腿脚都已经冻木了,所以走得很慢,也很吃力,李易繁拦下了出租车,车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她这才精神一些。
那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都已经是深夜了,李阿姨毫无困意,她搭着毛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一边织,一边在李易繁的身上比画着大小,“我这件毛衣就要织完了,你多住两天,可以带回去。”
“好啊。”李易繁承诺。
“程晨,你喜欢什么颜色?织完了这件,我也给你织一件。”
“不用了,阿姨。”
“没事的,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也冷清,还不如找点事情做。”
“妈,你想不想回去?”
“回哪里?”
“云城啊。”
“我回那里做什么?”她没有抬头,假装在专注地织着毛衣,可是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李淑媛也在那里,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也不太好。”
“我在这里,挺好的。”
“妈……”他说,“你是不是也怪我?怪我当初没有站在你这边,怪我当初没有和妹妹一起做点什么?”
“怎么会?”她将毛衣放在了膝盖上,抬起头,“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情,再说了,都过去了,还提这些做什么。”说完,她又开始织毛衣,好像,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件毛衣上,她要用所有的专注、时间和精力,把那件毛衣织得得体且漂亮。
我们在龙城住了三天。
这三天,她跟我说了好多话,几乎都是李易繁和李淑媛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老了,开始用回忆来打发百无聊赖的冬天了。她还教我织毛衣,教我做油焖大虾,可是我太愚笨,怎么都学不会。
返回云城的那天,李易繁身上穿的就是那件她亲手织出来的毛衣,深红色的,特别搭衬他。她送我们去车站,然后不停地朝我们挥手,“有时间,常回来看看。”这是她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后来,她也给我织了一件毛衣,跟李易繁的那件一样深红,她邮寄到我学校,大小刚刚合适。可是,跟李易繁分开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穿过,也没有舍得丢,每一次搬家,都要放在箱子里的底层,那种虔诚和尊重,就像是守候着某件传家宝似的。
天开始亮了,鱼肚白的光泽从天际一点点地延伸开来,像是为了和满世界的积雪相遇似的,太阳的柔光恰到好处地撒在窗外的冰柱上,那种一闪而过的光芒堪比宝石。
我披头散发地走出卧室,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就傻眼了,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男人。
是白杨。
“天哪,你怎么还在我家?”我几乎是尖叫着发出声音来。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了揉睡意惺忪的双眼,“昨晚上,你喝多了。”
我下意识地抱住了胸部,“可是,你怎么在我家啊?”
“你不记得了吗?”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你打电话给我说了很多的话……”
我打断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都说了什么?”
他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极力想起什么似的,可还是摇了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很好。”我重重地舒了口气。
“我给湘湘打电话,她说她在李淑媛那里,我担心你,所以就来了。怎么样,头还疼吗,要不要喝点水?”他说着便站了起来,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差点就撞在了茶几上。
“没事。”我说,“我没事。”
“没事就好。今天周六,刚好不用上班,你多休息一会儿,我回去了。”
“等等,白杨。”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
“昨晚……”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捋了捋头发,抬起头盯着他,“我真的没有乱说什么吗?”
他皱着眉头,“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好吧。”他舒了口气,“那我告诉你,你说,你喜欢我。”说完,他就笑了起来。
我白了他一眼。
“开玩笑而已。”他依然笑着,“我都说了,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就好。”我说,“对了,你帮我开导开导湘湘,你知道的,她根本就听不进去我的话,她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以后肯定是要吃亏的。”
“好。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比我们都有思想。”
“我还真希望她平庸一些,或者说再平凡一点。一个女孩子那么喜欢出风头,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情。”
“放心吧。”这是他最常用的三个字,每当我遇见刁难的客户或者棘手的工作,他总会用这三个字来宽慰我,好像这三个字是一切问题的法宝,只要有这三个字,一切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
“那我先回去了。”他说,“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好的。”我俯下身子整理狼藉的屋子,连头都没抬。
直到门发出开了又关上的声响,我才重重地吸了口气,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实在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但是,没多久,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我以为是湘湘,一边在心里骂她好几遍,一边慢悠悠地去开门,我甚至在心里想着拉开门之后跟她说什么,是温柔一点儿还是严肃一点儿。可是,当我拉开门,我所有的准备工作都白费了。
是白杨,他提着热气腾腾的粥站在我家门口,“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胃里肯定不好受,我在楼下顺道给你买点粥,还有小笼包,是素馅的,你趁热吃吧。”
“谢谢。”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要不要一起吃?”
他客气地拒绝了,“我有些困了,想回去休息一会儿。”
“那我就不留你了。”我说。
“你快关上门吧,外面太冷了。”他说着朝我挥手,然后跑下了楼梯。
我还没来得及关上门,湘湘就回来了,她像是掐着时间算准了似的,一进屋就像饿狼一样扑上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早餐,“饿死我了。”
“怎么?你李淑媛姐姐还不管你个早饭?”
“我们昨晚上聊得太晚了,她说今天要去见个朋友,所以一大早就起来了,整个早上都在化妆,哪有时间做早饭?”
“什么朋友,用得着那么早就化妆吗?”
“我不知道,她又没跟我说。”她喝了一口白粥,“对了,我在楼下见到了白杨哥哥,你们昨晚上不会……”
“你想什么呢,湘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