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下雨不好走,到了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们玩得开心点,别喝酒。”
“好。”
李淑媛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脸上有我难以捕捉的笑意,我挂上电话之后她问我:“新欢吗?”
“不算是。”
“那就是玩暧昧。”她咯咯地笑起来,“我一直以为你不会这么做。”
其实我没有弄明白她所说的“这么做”究竟是指什么,我有点害怕了——害怕去揣摩她的意思。
“两年了,有他的消息吗?”
她还是问了这个问题,在这个灯火璀璨的夜晚,如此平静地提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在她即将回国的这一周里,我无数次幻想这个问题的开场白,用一根又一根的香烟来填充我内心深处的迷茫、苦痛、思念、后悔……如此等等,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我将车停好,然后我听见自己说:“到了。”
“哦,到了啊,真快。”
我慢悠悠地下车,早有穿着西装的侍者撑着伞走过来,我拽住李淑媛的手,她微微一愣:“今晚,我们什么都别提好不好?今晚,我们喝个酩酊大醉好不好?”
她笑了,“爽快。”
于是,我们并排走向台阶,就好像七年前,我们并排走进大学的校门一样。
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李易繁,就是在大学的门口。
那一天,他穿着海蓝色的衬衫,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那抹蓝就像是从天上洒落下来的一样。他瘦高、笔挺地站在喧哗的人群中,像棵树,真的,像极了一棵蓝色的树。
李淑媛忙着从出租车上卸行李,她的行李并不多,只是一个轻便的手提箱,反倒是我,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了两个大包裹。
“你放在这里,我来拿吧。”我说,“反正也都是我的东西。”
“不用。”她冲我诡秘一笑,“我早就找好了救兵。”说完,她四处张望了一圈,刚要拿出手机来,却见那抹蓝朝我们跑来。
连他跑步的样子也是笔挺的。
“嗨,总算到了,热不热?喏,先喝点水。”
李淑媛一点儿客气的样子都没有,接过水就喝了起来,喝到一半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程晨,喝吧,不用客气。”
我接过了那瓶水,说了声“谢谢”。
“你叫程晨吧?”他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媛媛跟我提起过你,一起读高中,然后又一起读大学。真好。”
李淑媛把水往包里一塞,“哦,忘了告诉你了,程晨,这是我哥哥,李易繁。”
她说完这话,我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半,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心里有个东西忽然就被提起来,然后又被猛地放下去,如此反反复复地,大抵有种七上八下的意思。
“还愣着做什么,快来搬东西啊。”李淑媛说着,便将最重的那个包裹丢给了她哥哥,“搬完行李,你得带我们去逛逛,我和程晨有一堆东西要买。”
“好。”他笔挺地走在前面,留给我一片被汗水浸湿的后背。
“你都没告诉我,你竟然还有个哥哥。”那天晚上,在即将生活四年的宿舍里,我问李淑媛。这个陌生又简陋的小宿舍里,门上贴了四个人的名字,可是却只来了我们两个。
“有个哥哥而已,又不是什么非得昭告天下的大事情。”她捧着手机,看都没看我。
“也没见他去学校看过你,还以为你也是独生子女呢。”
“程晨,你知道高三那年,我为什么转学到龙城吗?”她说着,脸依然埋在手机上,“那一年,我爸妈离婚了。我哥哥跟了我爸爸,继续留在这个城市,而我跟了我妈妈。除了回娘家,她好像真的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留在这个城市,无依无靠的,能做什么?”
她说得那么平静,仿佛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不起。”
“你又没错。”她微微抬起头,看着惨白的天花板,“你相信吗,程晨,是我劝我妈妈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害怕。有一天晚上,大半夜了,我爸爸还没有回家,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我听说他在外面有‘小三’,我问我妈妈知不知道,她还给了我一巴掌,说:‘你要相信你爸爸。’可是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却听见屋子里发出来细碎的哭声,你知道的,整个高中,我的睡眠都不是太好,很轻微的声音都能惊动我。然后,我晕乎乎地下床,推开我妈妈虚掩的房门,接着,我就看见缩成一团的她,正在哭。”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程晨,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像是被凉水从头浇到脚一样。”她喃喃地说,“我抱住了她,我说:‘妈妈,怎么了?’她看见了我,可还是止不住地哭,像是这么多年的眼泪要一次性地哭干一样。‘我该怎么办?’她问我,‘我们该怎么办?’她这么一说,我就意识到,以前听说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我咬着牙说:‘妈,要不你们离婚吧。’”
“她像是忽然被吓住了一样。我想,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跟她说这样的话。有些话,一旦说破了,用再美好的语言去编织也弥补不了那块残缺了吧,就好像夫妻之间的生活一样,什么不计前嫌,都是个幌子。我妈妈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可是,明白道理并不代表能过好这一生。然后我妈就说‘离婚了你和你哥怎么办’、‘离婚了别人该怎么戳我的脊梁骨’之类的话,我没吭声,等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之后,我问她:‘可是这样过下去,你快乐吗?’她沉默了。”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给我爸爸打了电话,然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为了这件事,我哥哥没少恨我,因为,他本末倒置地认为,是我终止了我爸和我妈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所以,我转学之后他压根也不会去看我,我也不想提起他,跟谁都不想提起。”
她说完,又将脸埋进了手机里。
那个夜晚太静了,后来,我总觉得那天晚上在做梦,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们喝干了第一杯酒,是二锅头,在这样有些暧昧不清的西餐厅喝二锅头,也是头一回。
李淑媛的酒量并不好,一杯下肚,她的脸蛋早已绯红起来,可是却依然从容,她说:“程晨,你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对不对?我就知道,你那些小心思,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们说好了,今晚只喝酒,不提往事的。”
“你是在怪我,我知道。程晨,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怪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他是我哥哥,是我亲哥哥呀。”她说着,忽然垂下了脸。
我没有吭声,伸手摸出烟来,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想要抽一根烟。
“可以给我一根么?”她兀自喝完了第二杯酒,没等我回答,就从我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摁了两次打火机才将烟点着。她将烟凑到嘴边,鲜红的唇,将乳白色的烟蒂衬托得更加惨白,这让我想起宿舍里的天花板。
“我在墨尔本的时候学过一次抽烟,”她说着,将烟蒂送到嘴边,“我有个室友,也是中国留学生,很帅的那种,但是他嗜烟如命。有一天晚上,他在客厅抽烟,特别寂静,那种寂静甚至有点恐怖,我生怕他会想不开,割腕或者吞安眠药什么的,然后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我说:‘你能教我抽烟吗?’”
她停顿了数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寂寥,“你知道他怎么说吗?程晨,他木木地看着我,说:‘你竟然不会抽烟?’”她故意将声调拉得很长,仿佛这样就能完全模仿出那个留学生的样子似的,“天知道,原来不会抽烟也能变成一件震撼人心的事情。然后,我就想起了你,可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早已熟练了这项技能。”
她说完,这才试着抽一口,但是她不知道,那根烟早就灭了,“瞧,就算帅哥教过我,可我还是个门外汉。”她自嘲似的放下烟,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端起来,举向我,“程晨,干杯。”
“干杯。”我说,“为我们过往的曾经。”
我们相视一笑,一口喝干了那杯酒。
李淑媛可能是真的醉了,她还要装出一副清醒的样子,但是,她的动作出卖了她。她将手臂放在了餐桌上,托起早已绯红的脸蛋,笃定地看着我,“其实,程晨,我是想站在你这边的。”
“李淑媛……”
“不,你听我说。”她打断了我,晃着手,断断续续地说话,就像卡壳的收音机似的,“那段时间,我也不好受,于是,我就借口申请国外的大学,天天躲着你,泡图书馆,王东明在外面租了房子,我搬了进去,然后我发现,我真的躲开了你。”
“你喝多了。”我掐灭了烟头,站了起来,“李淑媛,我们回去吧。”
她一把推开了我,捂住脸,忽然就哭了起来,“我知道,程晨,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怪我,还是不肯原谅我,你们都不肯原谅我,所以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她不停地抖动着身子,像是被抛弃的孩子一样。
我看着她,特别想给她一个拥抱,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其实,很多事情,我都做不到。
上高中的时候,学校的体育技能考试,要在十五分钟内跑完三千米,这个在很多人看来是so easy的小挑战,可是我却做不到。我奋不顾身地向前跑,那么用力,就像身后被一条野狼追着似的,可我还是被同学们远远地抛弃在了身后。跑在前方的李淑媛忽地就折回来了,她大口喘着气,“程晨,加油啊,你加油啊!”
可是,我只能拼命地摇头,好像随时都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一样。
再比如,李易繁离开以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告诉自己,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可是我依然做不到。我总会在寂寥的深夜里想起他,那些被时光染指过的岁月忽然就变得残酷而又绝情起来,我看见他正朝我走来,身材笔挺地迈着步子,脸上的那种柔光在月色的照射下,我还是那么熟悉。
可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不,我和他,这辈子应该是再无交集,只是我不甘心罢了。
其实好多事情,我们不是输给了残酷的现实,也不是输给了渐行渐远的彼此,我们只是输给了不甘心的自己。
然后,我就看见了白杨。
他就站在我身边,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们会喝酒,”他说,“我送你们回去。”
是肯定句,没有商量余地的肯定句。
李淑媛爽朗地笑起来,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将喝汤的银勺子碰到木质地板上,发出叮咚一声的碎响,“你一定喜欢我们家程晨吧?”她看着白杨,痴痴地笑。
“你别乱讲好不好!”我真想找条毛巾堵住她的嘴,尽管那样看起来会很像绑架。
白杨没吭声,他总能摆出一副十分平静的样子。
“程晨,你跟我说实话,你还爱他对不对?”她一手扶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好像有了那个圆,就能圈起我们所有的小秘密似的。
“我先去开车。”白杨接过我手中的车钥匙,“还有,我已经埋单了。”
“好。”我扶着醉如烂泥的李淑媛,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在他刚走两步时,我叫住他,“对了……”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怎么了?”
“谢谢你。”我认真地说。
他咧着嘴,温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