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酒席正到酣处。
祁文镜斟了一杯酒,起身,大厅中立时安静,先前还是热闹非凡的大厅倾刻间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众人知道他要敬酒答谢宾客了。
只见他端着酒杯,目光在大厅内扫视一眼,道:“今日承蒙诸位抬爱,降尊纡贵,不畏严寒,驾临寒舍,给老夫祝寿,老夫欢迎各位到来。大伙儿当中,有来自漠州本地的,作为乡亲,你们能来,我感激之至。更有那从千里之外来的亲朋好友,你们不辞辛苦,前来参加老夫的寿宴,老夫更是感激不尽。往后诸位若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尽管开口,老夫执马坠镫,供各位驱使。”说着连敬了三杯酒。
众客人轰然叫好,也都举杯回敬。这时,李继业举起酒杯,朗声说道:“诸位都知道,祁老哥是前朝内阁元老。为官之时正直无私,奉公廉洁,官声极佳,向为清流之领袖,也是我们漠州的骄傲。致仕之后,虽居在家,远离朝野,却仍心系黎庶,常写信给周边州县官员,不可横征暴敛,定要体恤百姓。有几次城中闹荒灾,他在南门开设四个粥棚,施舍粥饭,救活了不少人。他的为人在城中那是有口皆碑,大家是有目共睹,更是钦佩不已。来,我们大家敬祁老哥一杯。”李继业虽然生得肥头大耳,但也是秀才出身,肚中有些文墨的,一番话从他嘴里说出,连贯而有气势,引得不少人暗暗喝彩。
众宾客听说要向祁文镜敬酒,都轰然答应,纷纷举起酒杯,站起身,祁文镜也斟满酒,与众人对饮。祁文镜每喝下一杯酒,就有人起声叫好。陈文珑无意间听到身边两人在低声嘀咕着什么。其中一人说道:“听说甚至有人在家中设香案,将祁员外当活菩萨般供着,日日烧香,夜夜祷告,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
他的伙伴有些不信,惊讶地问道:“我只听说供神仙供菩萨,还从来没听说供活人的。真有这回事儿?”
先前说话之人也不十分肯定:“我也是听人说起的,至于是真是假,那就不好说了。看这祁员外品行为人,多半不假。”
祁文镜再次举杯道:“李老弟过誉了。昔日在朝为官,那是替皇上分忧,替天下谋福,老夫自然是要竭忠尽志,辅佐皇上治理天下。至于正直无私,廉洁奉公,那也是祁某人为官的本分所在,没什么可说的。现在虽然身在江湖,远离社稷,自然谈不到为苍生造福。但我可以为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以报桑梓之厚爱。说句实在的,如果没有漠州,就没有我祁文镜的今天。这杯酒我敬家乡的父老乡亲。”他将酒杯端起,仰头喝下。他的脸上洋溢着激动与兴奋的神情。
众宾客都争着将酒喝了。祁文镜敬酒那是多大的荣幸,平时可没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非喝不可的。
祁文镜喝完酒后,大声说道:“今天诸位吃好喝好,尽情畅饮,就是给老夫最大的面子。”
他的话音一落,众宾客再次轰然答应叫好。
宴到酣处,有人提议祁文镜即兴作诗一首,以助酒兴。祁文镜以写诗名响京城,尤其是七律,更是造诣匪浅,他的集子在京城一经刊出,便抢售一空,京城士子争相购买收藏,成为一时美谈。所有人都齐齐地盯着祁文镜。
但文镜却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拒绝客人的请求。众宾客也不好勉强,但不免有些失望。陈文珑想,也许是因为血鹰的缘故吧!有了这层缘故,哪还有什么心思作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呼声:“圣旨到。”声音甫落,大厅内立即变得安静,众宾客让出一条道来,一太监手捧圣旨跨步而入,身后紧跟着两个太监,四个大汉抬着两只箱子跟随在后面。谁都知道,祁文镜是前内阁首辅,六年前拥立当今圣上承继大统,当今皇上都敬他三分。今天是他七十大寿,皇帝自然会派人前来送贺礼。七人来到大厅,那四个大汉放下箱子,退出门外。
那领头的太监在大厅内扫视了一圈,尖声道:“前内阁首辅祁文镜接旨。”大厅中唰地跪下一大片。祁文镜忙上前跪下,静听宣旨。
那太监展开圣旨,清了清喉咙,尖声读道:“奉圣上谕:前内阁首辅祁文镜,在职期间,位居首揆,忧国恤民,辅朕治国,勤忠可嘉,特谕……特谕……”他读了几个“特谕”,竟读不下去了。
陈文珑抬眼看去,见那太监双目圆睁,眼中俱是恐惧之意,面如土色,神情可怖,竟无半点生气。捧着圣旨的手抖动不已,双唇直打颤,就是说不出话来。陈文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那太监猛然一惊,圣旨掉落在地。祁文镜膝行几步,向那圣旨望去。
众人正惊异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祁文镜大叫一声,向后便倒。祁文镜身后的汾阳王忙将他扶住。陈文珑向前膝行几步,看到了地下的圣旨。圣旨半面朝上,上面书写的就是刚才太监所读的语句,另半面朝着地面。陈文珑伸手将另半面圣旨翻开,他不看则矣,一看倒抽一口凉气,只听他身后一片哗然。
圣旨的后半部份被一张信笺所覆盖,信笺上印着两行血红的字:“今夜子时,取尔狗命。”正好衔接在“特谕”两字的后面,连起来就就“特特谕今夜子时,取尔狗命”,信笺右下角画着一只血淋淋的鹰,尖利的鹰喙上还在滴血。
林丽华一个箭步冲上前,身后跟着三个捕块,她问道:“怎么了?”陈文珑将圣旨递给她,她只看了一眼,立时花容失色,满脸惊恐之意。
大厅瞬间变得安静,静得能听到每个人浓重的喘息声。一阵莫名的恐惧在大厅中漫延开来,所有的客人惊恐地看着那张圣旨,眼中尽是惊骇之意。血鹰在城里作案多起,人人畏之如虎,生怕哪天突然收到血鹰的请柬。此时,见到那只血淋淋的苍鹰,心中的恐惧更甚,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陈文珑只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他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手心不知何时沁出冷汗,双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祁文镜送往房间,宴会被迫终止。
由于受到过度惊吓,祁文镜过了半晌,才悠悠醒转,气息却非常微弱。祁夫人不知何时来到屋内,趴在床前,低声哭泣。祁文镜安慰她几句,然后有气无力地道:“多谢大家,都请回去吧。我想单独待一会儿。黄管家,替我向客人们表示歉意,我有些累了。”说完长叹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出了祁府,陈文珑向客栈走去。适才大厅里的那一幕不断在眼前浮现,尤其那张信笺上画着的血鹰,怎么看都有种诡异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他又不得不想起昨晚上恐怖的情景。难道血鹰又要作案了?而这次的目标是祁文镜?可是为什么会写明作案时间呢?难道就不怕受害者提前做好准备防止其行凶?还是这个血鹰相当自负,知道就算受害人知道了作案时间,也未必能逃出其掌心?
陈文珑不知道。也许只有血鹰自己知道。
自从进入漠州,陈文珑就频频遇到怪事,这让他心里有种不详的感觉,此时这种不详的感觉愈加强烈。他又想到祁文镜那张苍老的面孔,心里不免产生一丝同情之心。无论如何不能让血鹰得逞,他心里暗暗下决心。
阴冷的天空,雪花还在往下飘落。陈文珑裹紧衣衫,加快脚步,往客栈赶。路两边的店肆偶尔有一两家开着,店中的人都围着火炉,蜷缩成一团,目光厌恶地看着外面。然而大多数店铺都关了门,门前扫出的供人行走的小道也很快被雪掩埋。寒风呼呼地从冷清的街道上吹过,吹起地上的雪花,翻卷着飞到半空,然后再次落下。有时卷起的雪花迎面向陈文珑扑来,他不由得举起右臂挡住扑来的雪花,以免吹进眼睛,而脚下的步子走得更快了。
就在他放下手臂的刹那间,他眼光无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旁边走过,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陈文珑认出是祁府的二公子祁志成。他好像有急事一般,匆匆忙忙低着头只顾赶路,偶尔抬起头来看看路,然后又低下头。所以他并没有看到陈文珑。
陈文珑赶上几步,问道:“二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祁志成蓦地听到有人喊他,转过身看到陈文珑,一脸惊讶,吱吱唔唔,道:“原来是陈公子。我……我去会一个朋友。”陈文珑看了一眼道路的尽头,那里白雾笼罩,看不清楚,他说道:“你朋友在东城?”陈文珑住的客店就在东城,这条路通往东城,此时距祁府已经有好长一段距离。
祁志成道:“正是,就在东城,我有点急事找他。”目光闪闪烁烁,有意在掩饰什么。他好要像极力摆脱陈文珑,目光显示出焦急之意。陈文珑听说祁志成要去东城,正好和自己同路,也好可以从他那儿了解一下祁府的情况,便说道:“刚好,我和你同路,一起走吧!”
岂料祁志成忙摇手道:“不……不了……,我还有急事先走了。”还不等陈文珑说话,就匆匆而去,转眼没了踪影。
陈文珑感觉到莫名其妙。他感觉到祁志成似乎故意隐藏什么,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到底说没说谎,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给陈文珑的第一感觉就是,他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所以陈文珑几乎肯定他并不是要去会什么朋友,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当然陈文珑的怀疑很快就有了答案,当他走过一条街,正要拐入客栈所在的那条街道时,他看到祁志成的身影在一间屋舍的门前一闪而入。陈文珑抬头看那间店门的招牌,上面用几个描金大字写着:“亨通赌坊”,里面传来呼喝喧闹之声。
回到客栈,陈文珑拣了张靠近炭盆的桌子,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冷,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好像都没了知觉。他吩咐店小二暖了一壶酒,细细地品酌。几杯酒下肚,身上的寒意渐渐聚散殆尽,浑身暖意融融,说不出的受用。脑海中不断回想来漠州遇到奇怪的事情。目光转处,一人从门里进来,环顾客店一周,看到陈文珑,然后向他走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衙门的林捕头。
陈文珑说过,她必定会来找他的,现在她果然来了。只不过要比陈文珑预期的来得早一些。陈文珑向掌柜的要了一个酒杯,替她斟满,说道:“请坐,怎么样,来一杯?”
林丽华并没有坐下,盯着他冷冷说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陈文珑看着酒杯里的酒,笑道:“我知道。但是有酒不喝,岂不遗憾?再说了,这么冷的天,喝酒御寒也是好的。”
林丽华半眼也没瞧酒杯,目光仍冷冷地盯着陈文珑道:“我从来不喝酒。”陈文珑盯着酒杯,问道:“为什么?”
林丽华一字一句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喝酒会误事吗?”陈文珑突然想到了祁文俊,他不就是因为嗜酒如命,才导致家破人亡么?他笑道:“适量饮酒还是有好处的。你看这么冷的天,喝点酒至少可以抵抗寒冷。”
林丽华道:“你不用再劝了,我滴酒不沾,因为喝酒会丧失理智,麻醉人的意识,会误了大事,作为捕头,我时刻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她话锋一转,接着:“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陈文珑愕然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