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远远得见师旷槁枯的脸上时而闪过笑意、时而闪过沮丧、时而闪过坚毅、时而闪过怨毒,种种表情只在顷刻之间便已经全都流露了出来,即便无人知道他这段不堪回首的故事,但凭他这番表情和饱经风霜的干瘪的面容,便已经知道他经历了多少苦难和挫折。
而他的这番表情,感受最深的莫过于乐影,因为只有乐影才知道师旷这段真正的故事。乐影似乎难过的有些哽咽,低沉着声音朝师旷道:“太师叔,太师父他老人家一直想亲口向您赔罪,只是一直寻不着您的踪迹,直到临终前还嘱咐我们乐家掌门的传人,一定要找到太师叔您,替他向您老人家赔罪。”乐影说道此处,嘴唇也有些发颤,随即便双膝跪地,朝师旷叩拜施礼。
师旷虽然看不见乐影的举动,但是从乐影“扑”的一声跪倒在地和“咕咚”一声的那个响头辨来,他便已经知道乐影正是朝自己跪叩了大礼。他原本应该要好好发泄一番内心的那股怨恨,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乐影的这番虔诚,还是听到师涓的死讯兀自痛惜的缘故,他只觉得此刻再也生不起什么恨意来,剩下的只有他的一阵静默。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许久之后,师旷终于淡淡地发话问道。
“是前天漫天的玄鹤往此处聚集才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世间能够吸引这么多玄鹤聚集一处的唯有师祖的那曲《清角》所发出的韵律,而这个世上,除了太师叔您和太师父之外,再无人能奏此曲,所以徒孙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希望可以寻得您老人家的踪迹。”
师旷听了乐影的这番话,点了点头,他知道乐影说的一点不错,也确实只有《清角》所奏之时,才会出现玄鹤云集的奇异景象。
“等徒孙赶往此处,却发现太师叔您正用此曲困扰我的知音高渐离大哥,以及这些颇具侠义豪情的弈剑盟的兄弟,心下不忍太师叔您误伤了他们,当下也来不及多作解释,这才出手以《高山流水》的高雅解了太师叔《清角》的戾气,还请太师叔原谅。”乐影说着,便又抱拳朝师旷施礼道。
“你说他们是什么颇具侠义豪情的弈剑盟的人?难道不是秦国反贼樊於期的部下?”师旷听到此处,有些疑问道。
“弈剑盟一直以锄强扶弱为宗旨,合纵六国之兵来发对强秦的恃强凌弱,又怎会是什么反贼?”乐影听得师旷的言语也是觉得奇怪,不由得也有一番疑问道。
师旷忽然脸色如若罩了一层严霜一般,冷冷地朝身后一名锦衣玉袍之人质问道:“李丞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身后锦缎长袍之人正是秦国宰相李斯,原来先前他假借樊於期反叛作乱的幌子欺骗师旷,让师旷以为进攻栎阳城的军队正是这些叛军,而他却不知实则是六国的盟军。如今既然已经被乐影所拆穿,李斯自然也不再隐瞒,只是冷声而道:“六国乱贼借合纵之名,企图侵占我大秦疆土,毁我大秦宗庙,如樊於期那反贼又有何区别?先生可不要受了他人的蒙蔽。”
“世人皆知秦国恃强凌弱,蚕食他国,六国为求自保而联盟拒秦,墨家秉承‘兼爱非攻’之道,不畏强秦的暴戾而助弱小,实为江湖之大义。弈剑盟的盟主荆轲正是墨家钜子,此事江湖中人人皆知,徒孙又怎敢蒙蔽太师叔?”乐影听李斯在背后的那番冷言,随即也是正声相对,毫不惧让。
师旷听到此处,也是朝身后的李斯冷笑一声,朗朗而道:“李丞相,老朽虽然眼瞎,心却不瞎。先前你对老朽有知遇之恩,老朽本当图报,只是你这班蛊惑老朽助纣为虐,未免太不讲江湖道义,请恕老朽不能再为丞相效力。”
师旷说罢,便揽琴起身,以琴身触地来引路,随手朝身后一抬手道:“告辞了。”说罢,便一边四下摸索,一边缓步前行。
乐影看得太师叔这般艰难的举动,心中怜惜不已,随即朝身后的高渐离、荆轲等人举手抱拳道:“高大哥,荆盟主,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便疾步追随师旷而去。
高渐离和荆轲等人还未来得及回礼致谢他出手相助一事,却见乐影已经去达十几丈开外,正搀扶着师旷一步一缓往远处消散而去。
待师旷和乐影离去之后,崖上崖下一股敌对的火药味再度被点燃,晋中三老此时已经从弈剑盟的盟众中退了出来,蒙武领着秦国骑兵卫队,威风凌凌地立于李斯一侧,似乎在等待李斯一声令下,他便可领着卫队朝这群害死他父亲的仇人冲杀过去。而晋中三老中的无尘则是非常谨慎地贴近李斯身旁,低声请示道:“丞相,要不要…?”
哪知话还未说完,李斯便挥手一挡,以示不必多言,李斯的这一举动已经显示了他身份地位的高贵,不必听从任何人的意见,所以也不需要任何人多说一句言语。无尘受了这般冷冷的回绝,自觉无趣,只得默默地退了下来。
“撤。”李斯停顿片刻之后,双目直视前方荆轲、高渐离等人,忽然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来。而这一个字,几乎出乎了身旁所有人的意料,蒙武更是惊得瞪大了双眼。他根本无法理解为何自己占尽地利兵强的优势,正是为父亲报仇的绝佳时机,而李斯却在这个时候选择撤军。他原本想再劝说李斯一番,或许能争取些什么,却发现李斯说完这个字之后,竟然头也不回地领着众人往回进发了。既然李斯根本不容自己有任何劝说的机会,那他便也不敢忤逆这位心机神鬼莫测的丞相大人的意思,只得领着他的骑兵悻悻而归。
李斯说撤,那就一定有撤的原因。这个原因像蒙武这等莽夫,像晋中三老这等傲者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他知道,尽管弈剑盟不过上百人,但在眼前这位年轻的墨家钜子的带领下,便可抵挡牵制数万精兵,就连自己当年在弈剑大会上企图收服群雄那么周详的计划,也是最终败在了这位少侠的身上,而且败得一败涂地。所以他知道,这些弈剑盟的人不能小觑,没有了师旷的琴音相助,单靠蒙武的几千铁骑和晋中三老,未必是对方的敌手。
李斯率着秦兵有序撤退,而荆轲那边的高渐离和天乾他们却一直盯着李斯的一举一动,如今见李斯并无意再行进攻,便朝荆轲请示道:“荆兄弟,那我们怎么办?”荆轲只觉得气海中隐隐作痛,想来是之前和无妄在比拼内力之时虚耗过多所致,此时听了高渐离这番问话,也是微微摆手道:“我们也撤。”
按照弈剑盟这么多好手的武功,若是在平时要敌对这群秦国精兵,取胜便是十拿九稳之事,但是如今荆轲自觉元气大伤,再加上众人方才为了抵御《清角》的袭扰,各自也耗费了不少真元,所以如果再行和李斯硬拼的话,未必能够取胜。他和李斯一样,在没有完全的把握下,绝不会冒险一试,他二人都是聪明人,所以不会做鲁莽的傻事。
高渐离和天乾等人也知道荆轲此时的顾虑,于是便都点了点头,各自拥护在司马尚先锋营的四周,面朝秦军方向逐步倒退,缓缓向南方撤去。
而就在李斯、荆轲双双撤回军力之际,栎阳城中传来的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却宣告着它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故,而这一点,却是之前正处在酣战中的李斯和荆轲都不曾想到的。
原来就在孙膑逝世的当天夜里,六军都沉浸在悲恸中时,有两个人的帐外却闪过两个黑影。若是在平时,这两个黑影想要混迹进入六军的大营之中,却也十分不易,因为不但孙膑的布防极其严密,光是那些弈剑盟的盟众随时在营中走动,要想躲过他们的耳目,却更是难于登青天了。
可偏偏这一晚,是孙膑离世之日,孙膑是六军中所有将领都诚服的人物,他的逝世让每一个士卒将军都为之痛惜不已,分心必然在所难免,所以对于营中的防备自然了松懈了许多。这两个身影便借了此次机会,乔扮成军卒模样,一个往逍遥散人帐中、一个往剧辛帐中各自而去。
日间六军大败而归,逍遥散人原本就担心此次出征凶多吉少,正寻思着脱身的方法,这会儿忽然瞧得一个身影从帐外闪过,不由得低声喝道:“谁?!”
那个身影在银月的光辉下,只在帐外留下一道剪影,却不回答逍遥散人的喝问,只是沉声正色道:“钜子尊座有密令,请逍遥大师务必遵令行事。”
逍遥散人听得“钜子尊座”四字,起先先是一愣,因为这个称呼只有目前弈剑盟的盟主荆轲才能配得此称号,但是很快转念一想,连连摇头,以他对荆轲的了解,断然不会半夜三更给自己送什么密令。停顿片刻之后,忽然想到当日在前往栎阳的途中,遭人挟持所迫,被押往了什么深幽墨居,而那个居主太皞,也自称是什么墨家钜子,是了,自己身中他什么“万寿丹”的毒药,他定是以此相要挟自己,来朝自己发号施令了。
逍遥散人自然不知道那种毒药原名叫“七魂摄心丹”,中毒之人若无解药,那便只有七日之期可活,所以逍遥散人不敢不遵他的号令。
他疾步走到帐门处,从门帐中伸出手去,接下那人的布帛密令,而后朝传令人恭敬地抱拳道:“请使者大人放心,逍遥散人定遵钜子密令行事,丝毫不敢怠慢,还望使者大人替逍遥散人向钜子尊座问安。”
那人听得逍遥散人这般卑躬屈膝的奴才言辞,不由得冷哼了一声,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办好你的差,钜子尊座自然饶你一条狗命。”说罢,便一个闪身,消失在了营帐之外,身法之快,却是连逍遥散人都来不及看清楚。
逍遥散人吃了那人这一般冷嘲热讽又傲慢的言语,心中恨的直咬牙,但是却也是十分无奈,只得忍气吞声。他虽然对那传信的使者痛恨无比,但是这人来得快去得快,丝毫不留任何踪迹,这种干净利落的办事手法,让他对于深幽墨居这个地方更是敬畏了几分。
逍遥散人待那信使走后,这才借着银月的光辉,展开你布帛密令,仔细瞧了一番,只见上书几个小字:“速去栎阳城抓秦王嬴政来深幽墨居。”
逍遥散人见得这道密令,顿时又恼又怒,心中暗骂道:“杀千刀的太皞,竟然让我去抓秦国君王,这不是要我逍遥散人往虎口里送么?”
可是自己若是不遵照此令行事,七日之后必然也是毒发身亡,左右都是个死,这让逍遥散人开始懊悔自己当初不应该贪功冒进鼓动剧辛去攻打什么栎阳城,以至于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他正兀自懊悔间,忽然瞥见帐外又映出一道人影,还以为是那信使又折返了回来,不由得暗自庆幸方才没有张口怒骂太皞,否则被这信使听了过去,那还了得?只是当他再定睛瞧看去时,却发现原来那个身影却是魁岸粗壮了许多,从那人大步疾驱的步伐来看,比之方才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般的身影,却要笨拙许多。
“逍遥大师可睡下了?”那人走的帐门前,便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言语中显然满是焦急的语气。
逍遥散人一听那人粗犷的声音,便已经听出来者定是那剧辛,于是心中宽慰了许多,于是便侧身假装坐于卧榻上,随口应答道:“剧辛将军深夜来访,可有要事?”
剧辛一听逍遥散人正在帐中,便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便径直掀开帐门,大步直入,见得逍遥散人正端坐在卧榻之上,在周围一盏昏黄的油灯映照之下,显得有些倦意。
剧辛急忙迈步过去,俯身向前,从手中取出一物来,呈于逍遥散人,面带焦虑道:“逍遥大师,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