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昇听了那曲调顿时觉得自己内息乱窜,不受自己控制,还以为是高渐离所奏,不由得嚷嚷道:“高兄弟,你这谈的什么鬼曲调,直叫人心慌不已。”
可是盗昇侧首看去,却见高渐离已经是满头大汗,似乎连他自己也被这曲调所侵袭,这才发觉原来这琴音并不是高渐离所奏,而正是当日在栎阳城城头上的那曲怪音。盗昇立刻“哎哟”一声,大喊道:“这鬼哭狼嚎,难听的要死的曲调又来了,大家快各自封住听会穴,别听这鬼调子!”
众人听了盗昇这般喊叫,纷纷自行点中听会穴,顿时已都听不见外界所发出的声音,只是觉得心口间有股微微震动的感觉在乱窜,于是便各自打坐,凝神静气,调整内息。
高渐离知道此时非用天外八音弹奏《高山流水》一曲不可,于是便立刻右手手指抹、挑、勾、剔、打、摘、擘、托,此为右手八法,刹那间便将一曲高山流水的前奏送了出去。师旷听得这一连串的指法所勾勒出的节奏,不由得心中惊喜不已,因为这般曲调和手法所奏正是自己从未听过的韵律,他费劲千辛万苦等的就是此人的这一手曲调。
尽管他听闻了前奏,但他还是远远没能满足,他迫切地想知道后面又会是什么乐律,于是便连连施展《清角》十二律,愈弹愈急,比之当日在栎阳城的弹奏也疾快了许多。师旷原是卫国宫廷乐师,五音十二律早就已经融会贯通,他听了高渐离右手八法的弹奏手法,心中大大称奇,便以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阳律所构成的韵律相回应,登时一曲雄壮的韵律便将高渐离的高山流水湮没其中。
高渐离只觉得自己的韵律受到对手钳制,额头上汗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于是便又使出上、下、进复、退复、吟、猱、罨、跪指的左手八法,继续将高山流水的下一节奏出,意欲拼尽全力与那怪人抗衡到底。
师旷对于高渐离所奏的曲谱愈听愈奇,越听越是兴奋不已,再也顾不得什么禁忌,只管拨出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等六阴律,与六阳律混为一气而出,直叫四周的山脉密林为之簌簌振动。
尽管高渐离之前只觉得高山流水是一曲极为清雅的曲调,能够抑制对方曲调中的戾气,但是毕竟师旷对于《清角》的掌控已经到了成魔似妖的地步,所以曲调中蕴含的强大内息却是高渐离所不能及的。高山流水一曲未毕,《清角》的强大内息不断侵蚀高渐离的全身,以致于他此刻浑身散发着一阵青气,不断拨弹琴弦的双指也开始瑟瑟发抖,但是曲调未尽,却不能停下,他只能顶住不断翻涌的气血,继续弹奏下去。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乌云蔽日,飞沙走石。函谷关南道外一片鬼哭狼嚎,许多士卒已经抵受不住这两股强大的音律相斗时对人心神的侵蚀,有的已经抱头乱舞,脑袋却像要裂开一般,实在忍受不住的,便直接朝身旁的岩石或者树身上撞去,直至再也感受不到世间的任何气息。
蓦地,又一道悠扬的笛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如一道清泉一般汇入这两道扭绞在一起的急流。而待这股笛声汇入师旷和高渐离这二人的琴音中之后,便与其中一道急流融合在了一起,霎那间便见一道白光冲天而起,白光之中竟显现出两座巍峨耸立的高山,那两座高山岿然不动,静寂无声,而师旷所奏出的那道带着黑气的急流便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蛟,直扑那座高山而去。那黑蛟本是诸多戾气所化,撞在那高山上之后,一阵阵哀嚎悲鸣的叫声不断激发而出,而那条黑蛟也逐渐化为一群群戾气四下飘散,最后竟然尽数被这高山所阻,消散在了白光之中。
霎那间,四下里静寂无声,只有潺潺的水流声和微微拂动的风声在众人耳边萦绕,而原本受琴音所扰的众人只觉得一股清爽醇厚的气息从耳边丝丝而入,流遍自己全身的经脉,而自己原本翻涌的气息也随之安静了下来,人人凝神静气,心无杂念,好不舒服。就连原本在一旁比拼内力的荆轲和无妄二人,原本全力施展出的内力竟然也随着这道流水一般的韵律逐渐衰弱变缓,各自回到了他二人的体内,直到他二人最后四掌相对,掌中却已经不带分毫内力。
“高山流水?”师旷停下手中抚动弹拨的十指,脸上显得有些惊愕,但更多的却是惊喜,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不错,这确实是伯牙与子期当年所创的《高山流水》,弈剑盟中的人都在天元圣池中见过这首曲调所奏出时所带来的奇异景象,所以并不因为它的神秘而感到意外,只是对于前来出手相助的人感到了意外。虽然之前高渐离一直以琴音弹奏这首曲调,但是只有琴音袅袅,不能尽显这曲深藏的威力。而此刻又有一人从旁相助,以笛声的清醇和琴音的高雅合奏一起,才激发出了这旷世神曲的所蕴含的神秘力量。
而这个人,相貌清秀,仪表堂堂,身边随时都有几个白衣轻纱的女子所围绕,便是之前在天元圣池和高渐离以音律相斗的乐家掌门人乐影。
“乐影兄弟!”当高渐离停下手中的琴弦,看得缓缓从嘴边放下玉笛的乐影时,不由得惊喜地喊了一声。按照江湖惯例,他原本要尊他为一声掌门,但是他二人早就以乐相交,成为了知音,所以此刻高渐离才会不由自主地喊了他一声兄弟。
乐影朝他点了点头,以示还礼,随即又朝不远处的师旷作了一揖,十分谦恭地喊话道:“太师叔,晚辈斗胆扰乱了您的琴音,向您赔罪了。”
不远处的师旷听得乐影这番言语,不由得心头一怔,他不知道怎会有人忽然给了自己这个称呼,随即惊疑地问道:“你是何人?”
他二人虽相聚数丈,但是各自隔空传音的言语却是丝毫不减声势,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暗生佩服他二人深湛的内息修为。
“晚辈乐家不肖传人乐影,乃太师父师涓的第三代传人,今日会逢太师叔至此,特向太师叔问安。”乐影不敢失了礼数,每每回答师旷的言语时,都一直半俯着身子,双手执一根玉笛而抱拳,口中谦逊无比。
众人见得乐影对那黑衫老者如此恭敬,而且口口声声称他为“太师叔”,无不惊讶不已。他们没料到乐影会在此刻出现,没料到《高山流水》会在此刻出现,更没有料到这位面容槁枯的盲目老者,竟然也是乐家中的元老,就连镇魂九曲的传人乐影也要对他如此恭敬。
“原来是师兄的传人,呵呵,难怪有这样的造诣。高山流水早已失传多年,师兄竟有这般能耐,竟能再悟出高山流水中的奥义,枉我师旷穷尽一生,却依然不及他。”师旷说到此处,言语中竟有些凄凉和沧桑。
乐影微微摇了摇头道:“太师叔,你误会了,这曲高山流水并不是太师父所悟,而是徒孙的镇魂九曲与这位高渐离大哥的天外八音相交会之时,阴错阳差偶然所得。”
“哦?我说难怪,枉我师旷穷尽一生心血,便是要重新悟出这曲高山流水,即使刺瞎自己的双眼也在所不惜。他师涓有何能耐,竟能早我一步悟得此神曲?原来是钟子期与俞伯牙早就将这曲的奥义藏于琴箫之中,只待后世有缘人发掘,哈哈哈,这都是天意,天意啊!”师旷得知《高山流水》原来是由两位后人以天外八音和镇魂九曲相激发而成,想到自己穷尽一生来求此曲,到头来竟然不如这两个后辈,不由得仰天苦笑一番。
乐影听得师旷这番凄凉的感叹,心中一酸,有些惋惜道:“其实太师父这些年对和太师叔你为争卫国第一乐师之名而弄得反目成仇一事一直懊悔不已,他一直谆谆相告晚辈,他的天资原本不如你,这卫国第一乐师之名本就应属于太师叔你。”
“他有这么好心?那他为何不来见我,亲口将这话说与我听?”师旷听乐影这般说道,显然是心中对当年之事的怨愤尤在,冷冷地反问道。
“太师父他…”乐影说道此处,略微顿了顿,显得有些悲伤,终究还是说了出来,“他多年前遍已经仙游了。”
“什么?!师兄他死了?!”师旷突然听得乐影这般答话,原本槁枯的面色忽然一紧,显得有些震惊和怀疑,但是他从乐影那诚挚的言语中听出这位徒孙并不是在欺骗自己,他只觉得原本对师涓那种怨恨刹那间随着他的死讯而烟消云散。
此时他唇角微动,虽然双目失明,但是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和师涓一起在卫国宫廷里做乐师学艺的情景。那时卫国宫廷大乐师高扬门下有弟子数百人,而在众弟子中最为偏爱的便是师旷和师涓二人,而他二人起初也是相敬相爱,互相切磋琴技。他二人对于乐理的天分都极高,高扬原本想把自己最为得意的绝技传给他们其中一人,但是一时又难以抉择传于何人,直到师旷与师涓的那场王殿前的比试。
卫王五十寿辰,百官朝贺,群妃献媚,宫廷乐师更是鼓琴奏乐,各展绝技,以博卫王一乐。高扬有意试探师旷和师涓师兄弟二人,便将他二人逐一向卫王推荐,卫王更是趁着寿辰大喜之日,应允他二人各自弹奏一曲,以助众人兴致。怎料他二人弹奏的竟然都是高扬的得意之作《清角》曲谱,原本按照他二人对于此曲乐理的领悟,师旷便要高出师涓一筹,可哪知师涓为了博取师父的独门绝技,竟然在师旷的琴身中使诈,将七弦琴中其中一弦作了手脚。他用利刃在那根琴弦上划过一道伤痕,因为他知道《清角》一曲中有一节的音调十分高,在急速弹奏之下,那根受伤的琴弦必然会经受不住如此高频的拨动而断裂。
果然,在卫王的大殿之上,师旷因要显示出自己的琴技更胜师涓,故意弹奏与他相通的曲子,但是他倏然不知自己的七弦焦尾琴已经被师兄暗中做了手脚,以至于在最为紧要的关头琴弦崩断,曲调顿时紊乱刺耳,惹得殿上众人一片哗然。卫王更是大怒,原本要重责师旷,好在高扬苦苦为师旷求情,才免于了责罚,但代价是师旷从此便被驱逐出了宫廷乐师的行列。而师兄师涓,则是因为琴技精湛被奉为宫廷大乐师的传人,得了高扬的真传绝技后,被卫国人称为第一乐师,而他也是因此自创乐家一派,绵延至今。
起先,师旷还以为自己学艺不精才落得这般惨败,所以自毁双目,发誓要练好鼓琴的绝技,一雪前耻,更是自创曲谱《阳春白雪》。但是直到后来听到乐家弟子相互私语之际纷传一事,说是师涓因此事愧疚于心,半夜睡梦之间不慎将当年殿前比试的原委抖露了出来,师旷听后口吐鲜血,怨毒陡生,从此便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将满腔的怨怒贯穿到了当年比试的那首《清角》中去,所以如今这首曲谱才会集聚了这么多的戾气。
时光匆匆逝去几十年,师旷的琴技因自己双目失明后变得更加精湛,几乎到了如魔神一般的境地,所以被世人尊为乐魔。他痴迷乐理如此,便是要有朝一日再寻师涓比过琴技,撼动他乐家掌门的地位,摘下他卫国第一乐师的头衔,一雪当日所蒙受的不白之冤。
可师旷苦心积虑了这么多年的技艺,准备一雪前耻的计划,如今却因为师涓的逝世而登时化为泡影,仿佛心中满腔的怨恨都一下子被掏空了一般。此刻他的任何感情似乎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剩下的只有哎叹和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