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呼声过后,他远远望见六军军中一面“樊”字旗屹立如峰,赫然不倒,不由得一阵绝望和酸楚之意涌上心头,他随即拔出腰间一柄寒口弯刀,朝天又呼道:“国主!密卢无能,不能为你报这血海深仇啦!”言罢之后,弯刀从颈边划过,一道鲜血飞溅而出,就此自刎而亡。
密卢既已自裁,蒙骜自知士气大损,再加上荆轲等弈剑盟的盟众一路砍杀过来,秦兵已然死伤无数。此刻,他若是贸然再进,论行军布阵,无人能及孙膑,论武功神勇,无人能及荆轲,所以必将是惨败而归。唯今之计,只有先撤为上,虽然此役秦兵有所折损,毕竟主力还在,只要暂且保全实力,他日或可卷土重来,想到此处,他长剑一挥,朝众士卒喝道:“撤!”便领着中军和后军一齐向南撤去。蒙骜此役原本打算仗着密卢的毒蛇阵和飞鹰阵一句攻破六军大营,所以所有部众都是倾巢而出,函谷关内只留了少数几个老弱守卒,此番落败而退,他自知不能再退回函谷关内,否则六军趁机掩杀,他大多数部众被截留在函谷关的险隘之中,必将无一生还,所以只能打道向南,借着南路秦岭一带密林相护,折回咸阳。
蒙骜领军南撤,六军虽逆转了战局,然终因之前遭受了密卢诸多古怪可怕的奇阵所袭,不敢再贸然追击,再加上蒙骜本是沙场老将,行军多有诡诈,函谷关如此天堑不守,居然向南撤退,这便更是多添了诸将帅的狐疑。可是他们岂知蒙骜此举正是担忧函谷关太过狭隘,若是孙膑趁机领军突袭进击而使自己来不及回退,便是伤亡惨重,这才选择了往南较为开阔而且隐密的山林地带撤离。
秦兵兵戈交错的声音既已渐渐远去,六军大营之外也随之平静了不少,只是地上黄土已被污血染红,阵亡将士的尸骨堆积如山,还有烈火硝烟焚烧后哔哔啵啵的暴烈声和焦枯味四下飘散,只是之前那些火牛身上原先的那股烈焰此刻全然褪去,只若平时一般憨重模样,各自在一旁甩着尾巴,听候主人号令。若非之前亲眼所见这群火牛的厉害,谁又能想到这群看似平常无奇的黄牛,竟然是一群能够驰骋沙场的猛士?
司马尚、韩厥原是三朝老臣,对于世事多有些知晓,见了群牛此等阵势,心中纳闷四起,司马尚不免暗自喃喃道:“莫非这就是大破燕军三十万铁骑的火牛阵?”韩厥也是借着低声道:“难道那个骑牛领头的老者就是销声匿迹的安平君田单?”
“若是如此,那便真是奇了,我等与那田单非亲非故,他何故要相助于我们?”苏厉在一旁听得惊讶不已,满腹疑问道。
而他几人正兀自言语之际,忽见后方几句的军士分两边各自站列,中间让出一条道来,而道中央正有一老者端坐在轮椅之上,被一男一女缓缓推入军阵之中。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兵家王者孙膑,只见他捋起长须,朝火牛方向的驯牛人拱手抱拳道:“多谢田将军仗义相助,在下孙膑有礼了!”
众人一听孙膑此言,更是惊愕不已,想不到匿迹江湖多年的驯术家田单居然会再次出现在此处!大家举目相望,只见那田单一脸黝黑,筋骨精壮,虽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一双幽亮的双目却是炯炯闪光,众人见了无不称奇。那人听了孙膑的谢辞,也不谦逊,只是淡淡的回话道:“孙军师兵法纵横天下,非我田单这等只会和百兽为伍的莽夫所能及,如此屈尊相谢,田某怎敢相受?”
孙膑听闻田单此言,淡然一笑道:“田将军还是如此在意当年齐王轻视了将军吗?将军这么在外漂泊这么多年,难道还不能看透富贵权力不过是过眼云烟么?”
田单听了此话,忽然哈哈大笑道:“孙膑,当年我不及你,如今你依然高我一筹,田单心服口服了!”
“田将军言重了,孙膑何德何能,怎敢居此殊荣,田将军有复国之功,自建齐以来无人能及,孙膑又何敢与将军相媲?”
孙膑此言刚刚说罢,却听得身旁一人窜了出来,疾声怒骂道:“师尊,何须和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这般客气?若不是他今日于众人有救命之恩,否则弟子将取他性命,以告慰先母在天之灵!”
那人忽然出来如此痛骂,却叫一旁所有人都惊了个不已,就连孙膑也是惊得凝住了面色,原来这大声喝骂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弟子清渔。而田单见那人浓眉大眼,肩宽体阔,一身古铜色的肌肤正是告知了别人他常常与风雨日雪为伍,只是眉宇间的气势倒显得和自己极为相似。他凝神看了片刻,原本紧蹙的眉头赫然开朗了起来,他倒丝毫未对这口出恶言的青年人动怒,只是淡然一笑道:“即墨,你终于长这么大了。”
“我不是什么即墨,我叫清渔,你也不用在此惺惺作态,难道你自以为做了件好事就可以掩盖你贪慕虚荣、背信弃义的恶性吗!”哪知清渔丝毫不买账,随口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田单再被清渔这一番辱骂,原本面带微笑的脸色开始变得僵硬苦涩起来,他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道:“哎,不错,是我看不透名利权位,辜负了你们母子,你这般恨我,也是应该的。”他一声叹息之后,回首便朝孙膑抱拳作揖道:“孙军师,多谢你这么多年对即墨的照料,田某感激不尽,只是田某当年欠下的债,此生恐怕是再也还不清了,我也再无颜面去面对他们母子,还望孙军师能为善到底,继续替我照看即墨,田某就此告辞了!”田单说罢,便一脚横跨上牛背,口中一声长啸,手上牛鞭当空一扬,那牛群便像是一群忠诚的士卒一般,跟随这位将军飞也似的向前奔去了。
“田…将军!”孙膑原想拦住田单,可哪知那神牛若是飞奔起来竟不亚于骏马,只三个字还未喊出口,那田单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孙膑只得长叹一口气,就此作罢。
可是清渔却很是不解道:“师尊,这等小人,你要留他作甚,幸亏他识趣走的早,若是走的晚了些,只怕我忍耐不住又要动手了。”
可是孙膑却是极为惋惜道:“清渔,你只怕是错怪他了,他原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清渔听得孙膑此言,倒似极为不服道:“师尊,你莫要被他这一番仗义相救之举给骗了,说不定又是指着六军从约长封他个什么大官做做呢,只是幸得我在场,及时戳穿了他的诡计,他这才灰溜溜而去。”
“清渔啊清渔,他若是有心为官,何故反要助了身处绝境落败的我们,而不是弹指间便可取胜的蒙骜呢?”孙膑连连摇头叹息道。
孙膑这一反问,着实让清渔无言以对,因为孙膑的理由几乎无懈可击,他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来反驳孙膑,于是便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半晌不曾回话。
孙膑心中颇感内疚和自怨,此时又是身体抱恙,所以禁不住又咳咳地咳嗽了几声,公输蓉最为敏觉,她似乎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清渔与田单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误会与纠葛,但见孙膑旧病复发,立刻扶住了他的后背,柔声道:“孙老前辈,此处刚刚经历一番恶战,戾气太重,不如让诸位将军自行修整一番之后,回营再做详教吧。”
孙膑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微弱的声音向司马尚、韩厥、苏厉等人道:“诸位将军就依公输姑娘的意思去办吧,今晚申时来我帐中复命。”
“诺。”诸将领了孙膑之命,便各自清点本部兵员辎重损失去了。
夕阳西斜,金光洒落,只是今日一轮夕阳的余辉照应在函谷关外的战场上,原本狼藉丧乱的景象此刻更是显得凄凉,横七竖八的尸体虽然已被清理了出来,但是一具具陈列开来,倒像是苍茫大地上所洒落的片片孤叶,任寒风随意侵蚀。此时一位老者倚在营门一旁,见了此景,不免慨然长叹:“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身旁一位女子低声道:“前辈,我们还是进去吧。”老者应允之下,随女子推车入帐,帐中正有两位壮士候命相待,见了老者入内,即刻上前委身相迎。
这位老者正是孙膑,孙膑当年在马陵屠杀了庞涓几万魏军,心中觉得他虽与庞涓有深仇大恨,但是除此一人足矣,却无辜连累了这许多人命,自感罪孽深重,所以为齐相之后不久,便辞官归隐,不愿再造杀孽,可不想如今却又再次见到此等凄惨的景象,心中自然感怀惆怅。他的两位弟子见孙膑满脸凝重之色,不禁心有担忧地低呼了一声:“师尊。”
孙膑摆了摆手,淡然道:“无碍无碍。”言罢之后,忽又双目凝视清渔,似有伤感道:“清渔,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能为你父子之间的恩怨释怀吗?”
“师尊!”清渔听得孙膑这般说道,原本想出口为自己胸中的仇恨解释一番,但是忽然见得恩师这般憔悴的表情,却又不忍伤他心,只得就此带着些许酸楚喊话了一声。
“清渔啊,为师知你心中积怨颇深,但是有些事或许你并不知情,今日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为师觉得也没有必要隐瞒你什么了。”孙膑言到此处,只觉得喉头有些不适,便跟着咳咳了几声。
“师尊,喝些茶去去寒湿之气吧。”清书在一旁见状,急忙递过一杯茶水来,双手奉上。
孙膑只是摆了摆手,继续接着对清渔道:“你本名田即墨,是你父亲田单将军亲自赐名,只因你在即墨出生。当年燕将乐毅游说四国,连同秦将白起、赵将廉颇、韩将暴鸢、魏将晋鄙一同攻打齐国,此四将皆为当世名将,有勇有谋,齐国自然不能抵挡,连战连败,连丢齐国七十余座城池,就连都城临淄也尽为魏军所占,留下的唯有即墨和莒州两座城池。齐湣王无所可退,只得退守你父所在的即墨。当时正是逢你所生,尔父便将你赐名即墨,意在誓与即墨共存亡。燕军久攻不下,乐毅为了不让燕军再蒙受损失,便下令只围而不攻,以待即墨臣民自行出降。不过即墨城民受你父厚恩,宁死不降。好在乐毅也算得上是个仁义之士,对城中出来觅食的百姓并不加害,只望以仁政降服众人守城的决心。如此一过就是七年,你父时常带着你外出即墨狩猎以备城中物资,教你驯化百兽的方法…”
孙膑言及此处,清渔已然随着他的言语唤醒了自己尘封已久的记忆。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时候,父亲田单和他一起骑在牛背上,用各种奇特的语调和周围的动物进行交谈,周围的动物在他们啸声的引导召唤下,竟然丝毫不避生人,反而围绕在他们周围叽叽喳喳呜呜呃呃个不停,作为正有童心的清渔,边回首望着父亲慈祥的笑容,边四瞻周围这群百兽,自然是乐开了花,咯咯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山谷。
“不过同时,你父亲却又在暗中筹划着另外一件事情。”孙膑侃侃的言语,又让清渔从那美好的回忆中醒过了神,他只听得孙膑继续说道,“你父亲每一次带你出去,都会暗中查探燕军的动向,终于有一日,他得闻燕昭王病逝,燕惠王即位,然而新登帝位的惠王见乐毅迟迟不肯攻下齐国最后两城,心中担忧他私通齐国谋夺燕国,所以派了骑劫代替了乐毅,这便是他十年来听到的最好消息。”
清渔知道孙膑的言语不假,因为他此刻还记得当年外出好几次他都不见了父亲,让他一个人急的哭着找了好几次,而且确也有一次,他的父亲满脸惊喜的神色归来,似乎欣喜若狂,此刻他才明白,原来那次便是父亲知道强敌乐毅被骑劫所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