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寒意渐浓,荆轲却是兀自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他想起当日田光师叔所托,想起恩师钜子腹的嘱咐,无不一一在他耳畔回荡,可不想一个小小的函谷关便阻断了大军的去路,更何况自己要领着六国盟军攻入咸阳城,推翻强秦的暴政呢?他愈想愈发难安,于是便索性起身,道营帐外去看个究竟,或许能获取些什么可靠的情报。
荆轲沿着盟军大营外沿缓步行走,因其身法极轻,负责戍夜的军士居然个个不曾发觉。他原本受万千思绪所纠缠,竟也对周围动静一时不查,忽然,他只猛地觉得身后也有人影晃动,似乎在跟踪自己,不由得心头一惊,立刻回转过神来,急忙施展了一招“墨鱼自蔽”,反而疾快地绕道那身影背后,低声惊呼一声:“谁?”
哪知那个身影却是呵呵一笑,柔声道:“荆公子一生放浪形骸,无惧所有,怎么这会儿倒是变得这般闻风心惊了?”
荆轲仔细一看,这个模样俊俏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公输蓉无疑,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蓉姑娘,你怎么也这么晚不曾歇息?”
公输蓉莞尔一笑,有意说道:“这话倒要问荆公子自己了,再说了,难道世俗有言嫁夫随夫,不该当如此么?”
荆轲蓦地被公输蓉这般一说,原本嬉笑无常的他竟然也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支支吾吾道:“我…我…”
“荆大哥可是为了蒙骜手下的那位驯术家而烦恼?”未等荆轲说出话来,公输蓉倒是自行先将公子的称谓改成了大哥,语气也有之前的俏皮变得轻柔起来。
公输蓉一向善解人意,虽只一句言语,便已经点中荆轲心中所想,荆轲微微顿了顿头,回应道:“不瞒蓉姑娘,荆轲正为此事心忧。”
“那为何不去寻找安平君田相国呢?”公输蓉见荆轲满脸迷茫,更是进一步追问道。
公输蓉此话也正是荆轲所想,只是听闻孙膑所言希望实属渺茫,所以才踌躇不决,如今被公输蓉此言一击,不觉心头一震,喃喃而言道:“去寻田相国,可是赵国偌大一个地方,要寻得他来,谈何容易?”
“不去一试怎么知道?当日你我前往东海之滨寻寻孙老前辈,不也是希望渺茫么?可到底不也还是让我们给寻了回来?只要荆大哥愿意一试,就算寻到天涯海角,蓉儿也愿追随荆大哥左右,不离半步。”公输蓉言辞切切,语气坚定道。
荆轲原本心中犹豫不决,忽然听了公输蓉这番坚定不渝的言语,一时心惊,又有一股莫名的暖意从心底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已经远远超出了感动。他只觉得这股感觉笼罩全身,让他全身都有些发抖,终于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住了公输蓉的玉手,口中低呼道:“蓉…”他原本想习惯性地叫出蓉姑娘,但是此刻他只觉得这个称谓太过生分,难以表达心头的情感,于是立刻脱口喊了一声:“蓉…儿。”
公输蓉与荆轲当年在机关塚合为夫妻,却是为了作假骗取机关兽的图纸,虽有夫妻之名,却从无夫妻之实,即便连肌肤之亲也是从未有过,唯一的一次便是当日在索魂桥的桥头荆轲使招相救公输蓉之时,但那也只不过是情势所逼,并非男女情怀的不由自主。而如今,荆轲却是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公输蓉的双手,而且还亲口叫了她一声蓉儿,这便是让公输蓉也未曾想到,也不禁随之全身一颤。
其实荆轲与公输蓉虽一直以礼相待,然而经过了这许久的相处,荆轲已然慢慢对她生起了情愫,只是碍于一直以来的世俗礼仪和加上自觉对公输蓉的感激之情,不敢逾越造次。而如今,荆轲这股压抑已久的情愫倏忽间在此爆发,更是难以自已,他与公输蓉四目相望,只觉得百转柔情,竟一时间难以言表。荆轲既不知说什么来表达自己对公输蓉的爱慕,便索性一把搂过公输蓉的香肩,公输蓉又是何等善解人意之人,再加上她一直对荆轲倾心有加,于是便也顺势贴在了荆轲的胸前,英雄佳人,紧紧相拥,尽情享受这一刻的美好。
许久之后,公输蓉若小鸟一般偎依在荆轲怀中,低声问道:“荆大哥,你是何时起才开始喜欢我的?”
公输蓉此问虽是极其简单,却包含些许嗔怪之意,原是因为当初在机关塚之时,荆轲明明并非有意要娶公输蓉,只是被公输蓉对其一见倾心,虽识破了他的计划,但仍然还是舍却名分来相助于他。可是男女情爱之事,本就叫人捉摸不透,荆轲本是不善情爱的浪子,只是日久生情,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喜欢上了公输蓉,所以又哪里懂得回答公输蓉这个问题?于是便支支吾吾道:“我…我…”
公输蓉见得荆轲一脸的尴尬害羞的模样,自然心中喜欢的紧,其实她哪里在乎荆轲是何时喜欢上自己的,只要现在喜欢自己就行了,她也知道未必能得到确定的答案,只是能看到荆轲这番心里有着自己的模样,她就心满意足了。
“好啦好啦,想不起来就算了,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公输蓉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却又故意用嗔怪的语气说道。
“那蓉儿你问吧,荆大哥一定如实相告。”荆轲之前未能答出公输的问话,自觉惭愧,此刻则是信誓旦旦道。
“那好,那我问你,你心中可还记挂你那兑泽师妹?”公输蓉故意拉长着嗓音,娇声而道。
这一问着实让荆轲心头一震,他原本自想公输蓉问他情爱的言语,他只当一口应承便是,可不想她居然问了兑泽出来。当年荆轲与兑泽独闯公输家的机关塚地,这位刁蛮任性的丫头着实给荆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那时毕竟他也只是情窦未开之时,虽与兑泽在一起觉得逍遥快活,但也只是喜欢,却从未想到过情爱之事,只是公输蓉见他二人出入成双成对,自以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所以这才问起。若是公输蓉未提及兑泽,荆轲或许还未念及她,如今一经提及,荆轲想起当日兑泽昔日与自己共闯机关塚地之事,又念及她被自己的生父打的五脏俱裂,一息仅存,不免心中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竟忘了回答公输蓉的话来。
公输蓉见荆轲脸色忽然变得凝重,眼中竟闪烁出几许泪光,心中也顿时一沉,随即低声愧疚道:“对不起,荆大哥,我不该提及兑泽师妹的。”
公输蓉这一低声愧疚的言语,倒是一下子惊动了荆轲,荆轲猛地从悲痛的过往中惊醒,连连说道:“不管你的事,蓉儿,是荆大哥自己动容了,荆大哥只是想对你说…”
荆轲刚说到此处,忽然蓦地停住,原来他眼前分明晃动了一个黑影,倏忽而过,这令他原本想说的言语顿时打住。他刚想追踪那个身影的样貌,忽然又是一个身影从不远处晃过,看这架势,好似紧追先前那个身影而去。
公输蓉原本躺在荆轲怀中,正为情爱所软化,忽然发觉荆轲怔住不动,刚想有所言语,却被荆轲双指抵住双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才不曾言语。
半晌之后,荆轲再未发觉其他身影,这才放心地对公输蓉低声道:“方才有人往盟军大营去了,看那身法,显然是江湖中人,且去看看来者是善是恶。”
公输蓉点了点头,离开了荆轲胸怀,便紧紧抓住荆轲的右手,随他一起往大营深处而去。
荆轲所习乃墨家精髓,身法甚是精妙,公输蓉则是要滞慢很多,不过荆轲一手相携,倒也如同腾了青云一般,飘然起伏十分迅捷,不久便追上了那两个身影。
这第一个身影看似要魁梧许多,所以步伐显得要沉重一些,后者则是体型消瘦,步伐显然比前者轻盈许多,所以追了前者也显得极是容易。不过奇怪的是,这后者倒是并无有心要对前者有所不利,只见他只是迤逦跟随,似乎只是照看一二,并无歹意。这前者到了盟军大营,只是在各个营外不住转悠,并无打算有所企图,似乎只是在寻找着什么。而后者则是颇为他担忧,只是跟在左右不住张望,似乎在为他盯梢。
荆轲和公输蓉蹑步相随,躲在一处营寨后面,仔细看他二人行动。只听那后者低声道:“师兄,我看还是明日天明之后再行向此处首领禀承会面吧。”
那前者粗声粗气道:“不行,我等不及了,今日若不能见得恩师,我便不放心。”
荆轲和公输蓉这一听两人声音,顿时眼前一亮,相互对视了一眼,已然会意。荆轲便一个飞身掠到二人左右,低声喊话道:“清渔、清书两位大哥,在下荆轲有礼了。”
这二人听了忽然有人在身后朝他们说话,却是到了自己身旁也未发觉,顿时大惊,连忙转身回看,却见荆轲和公输蓉二人正低首含笑地朝他们两人施礼。两人又忽地化惊为喜,连声喜道:“哎呀,原来是荆兄弟和蓉姑娘啊。”这异口同声说话的二人,正是孙膑座下弟子清渔和清书。
“不知两位大哥夜访盟军大营,却是所为何事?”荆轲见他二人认出了自己来,便有心试问道。
清渔被荆轲这一问,倒是脸色一下子显了惭愧之色,清书见状,连忙替他解释道:“清渔师兄他挂念恩师,担心恩师安危,这才一路寻来至此,想给恩师请个平安。”
荆轲听罢,略微一顿首道:“原来如此,那为何不寻人禀报孙军师,却独自在此徘徊?”
清书接着道:“哎,其实我二人今日夜幕之时方赶到此处,而通禀戍卫却是要待到明日早上,清渔师兄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夜寻恩师下榻之处。”
荆轲听罢会意,便朝清渔抱拳敬佩道:“清渔大哥果然是至情至义的性情中人,实令小弟佩服。小弟正好识得军中方位布置,不如就由小弟引领两位大哥前去探访孙老前辈的处所吧。”
清书听荆轲有此言语,正好解了二人之忧,连连抱拳相谢道:“那就有劳荆兄弟了。”只是那清渔先前与荆轲有所过节,再加上他也是极力反对孙膑来此处,所以只是偏首不语,并不答谢。
荆轲领了他二人前往孙膑营帐所在,待到了帐前,却发现帐中仍有莹莹灯火,微光拂照之下,亦是有个人影留在了帐幕之上,从影像轮廓来看,正是孙膑。荆轲原以为孙膑此刻已经歇息,不想还在为军务所劳累,不由得心中动容不已。
清渔和清书见得恩师如此深夜还劳作不息,顿时心疼不已,急着要进营探望恩师,怎知被营前两位小卒挺戈拦住去路,一人各自摆开一道架势,喝道:“何人胆敢夜闯军师大帐!”清渔念师心切,见小卒摆开的架势并非寻常士卒,倒想是江湖武者,于是刚要发怒进招,却被荆轲一把挡住,朝他低声言语道:“清渔大哥,稍安勿躁。”说罢,便朝那两个小卒拱手抱拳道:“朱大哥、盗昇大哥且慢动手,这两位乃是孙军师的门下弟子,因念师心切故而夜访到此,还望两位大哥莫要伤了自己人。”
谁想这两位小卒竟是信陵四客中的朱亥、盗昇所扮,原来荆轲担心蒙骜会派人行刺孙膑,所以让这四位信陵四客伪装成士卒,护在孙膑身旁,寸步不离。这白日由毛允、薛伦自成一班,夜间轮换为朱亥、盗昇,如此循环,以保孙膑无虞。
“哎哟,原来是钜子兄弟驾临了,”这盗昇见得是荆轲,立刻收转手中兵刃,再仔细瞧了瞧清渔和清书二人,却是满脸不屑,只是回转头对荆轲笑道,“不会是钜子兄弟怕我盗昇夜间偷懒,特意胡诌了这么一个幌子来试探我的吧?”
荆轲听罢,呵呵一笑道:“须知这夜间护主当比白日更为凶险,必当是习惯于夜间幕色之人担当此任,荆轲既派盗昇前辈身居此任,自然是对前辈信心满满,怎地会来试探前辈?”
原来荆轲特意委派朱亥和盗昇值守夜班,则是因为盗昇之前惯于偷盗,常在夜间行事,夜间明辨来敌的本领要异于常人,而朱亥则是行事稳重,凡事恪尽职守,所以委他二人为伍,定能保得孙膑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