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竹雅轩位于一汪寒潭的正中央,只一架九曲浮水竹桥连接岸上。寒潭方圆一里全是竹子。清幽雅致不说,对修习水灵的北堂一脉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住处。
三人到了雅轩,见到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都在主卧进进出出,忙着将一盆盆花搬进主卧房里。
北堂知远心道不好,箭步冲到房门口。只见房内,他的青木白帐床换成了一张紫幔镂雕梨花木榻,他最喜欢的雕了棋盘纹路的大理石方桌方椅也换做了蔷薇花刻的红松木圆桌圆凳,书案那一块儿倒是没变,只是案上文房架上书籍也全不是他惯用常看的了。除此之外,房里还多了台镜、衣架、屏风等小女儿用具,加之那些源源不断搬进来的盆花,这间房再也寻不到他一丝气息,俨然成了女儿闺阁。
而贺兰梵浑未觉好友脸已漆黑,还热心肠地帮忙搬着花。
"这间房宽敞亮堂,在雅轩最里面。雪儿身上还有伤,又是背井离乡的一个小姑娘。知远你该不会连小小一间房也不肯相让吧?"北堂知远已濒临暴怒的边缘,身后北堂安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含笑轻语。
明明是他这个做爹的不顾儿子心意先斩后奏,如今倒是他这个儿子心胸狭窄了?
北堂知远怒不可遏,干脆捏了个诀纵身离去,眼不见为净!
"北堂你去哪儿?"贺兰梵抱着盆兰花,看他纵云离去,也不知是追还是不追。
恰此时,门口有人跑着来报,说燕城家的车马已快到浮桥了。
"世伯世伯,我们去接雪儿吧!"贺兰梵放下兰花,欢喜地奔到北堂安身边,把负气离去的北堂知远抛到了九霄云外。
"好,咱们去接雪儿。"北堂安乐呵呵的,也不管他离家出走的儿子了。
两人刚到浮竹桥头,便见几十个统一墨纹白衣的年轻男子护着一辆香木马车到了跟前。
这几十个人气度仪表不凡,步伐轻盈得到了跟前都听不见脚步声,足见他们道行不浅。他们人手一枚银质指环,可度知其身份,燕城门宗家养的护卫,戒之门下的戒士。
从这几十个人中走出一人来,褐袍短衣,做武人打扮,衣饰与众人不同,他左手尾指上佩戴的戒指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银环,而饰有燕城家九尾灵燕宗徽的戒饰,浑身凌厉的气势更彰显此人身份不俗。
"佐决见过北堂宗主。"
拜见旁宗宗主,理应行跪礼,可这人却只一揖手。
而向来注重礼节的北堂安竟也毫不见怪,伸手虚扶一把,笑呵呵地介绍:"佐决,这位是兰泽言宗的少主贺兰梵。"
于是,佐决鹰隼般的眼神微一侧,落到了贺兰梵身上。
虽不愿承认,贺兰梵却不得不说,他堂堂言宗少主,被这人眼神一瞟,居然喘不过气来!这个叫佐决的年轻人,像是从地狱走出来的罗刹,只一个目光便让人感觉到了来自修罗场的寒意。
贺兰梵也不指望他会给自己行礼,先示好地挥了挥手,悄悄将头扭向一边,小小地呼了口气。
"雪儿呢?怎么还不来见见我这个世叔?"北堂安心情好极了,笑眯眯地望向马车。
佐决左手微抬,立在马车边的一个戒士也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那马车的车顶车壁就像花瓣绽放一般四下散开。
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抬眼看去,只见比寻常马车大些的车厢里铺满了各色鲜花花瓣。花丛之中,躺着个方及豆蔻的白衣少女,似是睡着了,就那样静静躺着。
那是个怎样的少女?
粉白的肌肤晶莹如玉,连肌理下粉红色的血管也清晰可见。栗色的头发柔软地散在花瓣之上,衬得她安静恬雅。她身上的颜色比一般人都淡些,睫羽却是浓密乌黑似一把小扇。眉如远黛轻笼烟,唇似点绛浅落樱。虽是年少身量未开,这少女,如雪似花,已是倾城。
上天当真厚爱这个少女,恨不能将容貌上所有的美好尽赋予她一人。
本为看丑而来的贺兰梵已然看得呆住了,眼不愿眨,嘴不能合,生生将惊艳二字落到了实处。
"唉!"幽幽一声叹,北堂安这时候才记起自己那逃离的儿子,"真是失礼,犬子自在随性,不知又到何处清修去了。该是他,照顾雪儿起居才是。"
"没事没事,我也可以照顾的。"贺兰梵搓了搓手,嘿嘿笑着踱到马车旁,"雪儿还没醒呢,我是用背的还是用抱的--"
话音戛然。
燕城雪睫羽轻颤,缓缓睁开了眼。她的瞳色也淡于常人,呈茶色,清澈得似涵了汪水在眼里,眸眼半垂便是波光潋滟。
阳光刺眼,她抬了手挡在额前,慢慢坐了起来。
佐决悄无声息到了她身旁,将她扶下马车。
白色软靴一点,踏在尘土里。
贺兰梵在心中暗自反复提醒自己注意身份,才止住了想跪在她脚边为她扫尘除土的冲动。
落地站稳,燕城雪看了眼手足无措的贺兰梵,径直走到北堂安面前,微欠身:"雪儿见过世叔。"
"快起快起!几年不见,雪儿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北堂安抬手想拍拍她的肩以示亲厚,可手还没落下就被人挡住了。
佐决面无表情,出手狠准,是一点情面都没留。
北堂安尴尬极了,原本热情的笑容也要掉不掉地挂在脸上。
燕城雪抚了抚肩:"雪儿外伤未愈,世叔勿怪。"
"我和你父亲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就像是我自己的女儿,哪有什么怪不怪的?"她给了台阶,北堂安自然是顺着台阶下了,"这儿是子竹雅轩,清静得很,你只管住下,缺什么要什么,吩咐下去就是了。"
"多谢世叔。"
"雪儿把这儿当自己的家就是了,有不熟悉的地方就问小梵。世叔家里还有些事情,就不陪你了。"雪儿在这儿是要长住的,太过热情的招待反而不好。北堂安心思细腻,交代了几句便借故离去。
"佐决。"北堂安一离开,燕城雪便侧目唤道,"我已安然到达,你们回去复命吧。"
佐决立时担忧起来:"可是......"
"安心。"燕城雪唇角一抿,淡笑如莲。
沉默许久,佐决,这个见一宗之主都只行揖手礼的骄傲戒士,虔诚地单膝跪下,取出替她保管的佩剑黄泉杀双手奉上,起身,迈步,回头,向前,率戒之门众戒士沿来路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有风从寒潭上拂来,吹得竹海沙沙作响。贺兰梵蓦然意识到,在这偌大的子竹雅轩,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了。
燕城雪转身径直向里走去,贺兰梵也没有说话,默默跟在她身后,却不自觉地保持了两步的距离。
浮水竹桥,九曲回廊,两人沉默着走了一半,忽而"嗒"地一声响,是燕城雪以剑拄地。
"劳驾。"她终于开口对他说话了,"扶我一把。"
"啊?哦!"贺兰梵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
这一搀他才发觉,她是瘦极,纤细柔弱,搀在手里似纸般轻薄。他不由力减三分,怕气力大了会捏碎她。
一座浮桥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贺兰梵身心紧绷,累出一身汗,手心更是滚烫黏糊。可是,隔了衣衫,燕城雪身上的温度传来,比他掌心更热上几分。
"雪儿,你身上好烫,是不是不舒服?"
"我体热于常人,向来如此。"燕城雪轻挣开他的搀扶。
贺兰梵忙推开房门:"里面的东西都是新的,还摆了花儿,雪儿你看还满不满意。"
燕城雪向前一步,走近房门,将右手微抬。
似是欢迎她一般,室内那一盆盆含苞待放的花纷纷吐蕊绽放,花开一瞬竟有绿色的灵光自花蕊处溢出,点点消散于空中。
贺兰梵惊得目瞪口呆:"你、你修的是木灵?!"难怪她来时马车里铺满鲜花,受伤的木灵术士可不得以花养伤?
"听闻兰泽言宗,多习木灵。"
贺兰梵挠了挠脑袋,尴尬道:"这也是要看天赋的,我对木灵之术可是一窍不通,是贺兰家的异类......"
"我也是异类。"
轻轻柔柔五个字飘来,贺兰梵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白衣少女--也是,燕都剑宗人人都习风灵术,她修习木灵的确算是异类。只是,旁人担"异类"二字都是尴尬自卑,她却坦然淡定不似常人。这份气度,反正贺兰梵自己是学不来的。
"进来喝杯茶。"他愣神的空当,燕城雪已进屋泡好了茶。
正好口渴了,贺兰梵不客气地进屋坐下,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个杯底朝天。
"你叫贺兰梵?"
"叫我小梵就好了,我不也叫你雪儿了?"
"这里的主人,似乎是叫北堂知远。"
"你说北堂啊,他今天不在这里。以后你有机会见到的,那是个面冷心热的家伙,人好着呢!"
燕城雪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什么兴趣,她拿起手边的黄泉杀:"你们平时在哪里修习?我想练会儿剑。"
"可你不是有伤在身吗?"
"剑术一日不练,会退步。"
"但也得先把伤养好啊!你走那么一会儿都面色苍白得没有血色,怎么能去练剑呢?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练。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
"那我看书,背几句术法口诀。"燕城雪说着径直走向书架。
"雪......唉!第二个北堂。果真是当了少宗的人不一样,一个个的不要命了的学!"贺兰梵无奈摊手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