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到底是个才女,我是一进来就先闻到有股墨香呢。纯贵人真是好兴致。”
嗓音清脆,不似后宫女子的娇嗲,我抬头,来人一袭蓝裳长裙,一枝翡翠钗,面目清秀,在后宫其姿色略略平庸,嘴角弯弯,眉间却带着厉气,这样面相的人,心思向来歹毒过人。
转念一想,便知她是何人。我丢笔至前,屈身行礼,“臣妾参见瑶章娘娘,娘娘吉祥。”
素闻蓝瑶章不喜笑,今天我却见她笑个不停,她见了放在案几上的字帖,随手打开来看,细细瞧了几眼后,蓝瑶章语气尖酸,评道:“字嘛,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也不知你写的什么,多半是些你侬我侬的闺怨情诗,劝着你一句,这种靡靡蛊音还是少写为妙。我来可不是为了看几个字,我是来传达皇后娘娘懿旨的,纯贵人可要多保重呀,千万仔细听好了。”
“是。”我屈身而下,蓝瑶章捧出金黄懿旨宣读。
“皇后娘娘懿旨,因讳上位姓和字,今查宫中有甄氏纯贵人,闺名‘懿’,因与四妃之一容妃闺名相同,今查属实,本宫责令下改其名为‘歌’,改其后妃档上名,稍时东西六宫皆将受旨。东西六宫众人自此谨记,日后不得称呼其本名,若犯将以宫规处置。且因纯贵人隐情不报,今责令内务府暂封其绿头牌,不得侍寝,待其悔过自新,再行处置。纯贵人,接旨吧。”
我顿觉震惊,姓氏对我而言,不足为要,可是不得侍寝,暂封绿头牌,这跟入了冷宫没有分别,容妃竟能左右皇帝的爱好,也能左右皇后如何行事。我真的太低估她在宫廷多年培植的势力。蓝瑶章见我震惊笑得极为开心,草草说了几句便离开。待她一走,我恢复了平静。婉言在旁,神色细细看来显得慌张。
我轻声笑道:“这位蓝瑶章可不像传闻中是个淡泊自处,性情高洁,才思敏锐,为人友善的女子呢,竟然连秦篆都不认识。”
婉言不做声。我又道:“她是哪一点让你心甘情愿为她效劳呢。宫里有容妃这根凤凰枝你不去,却选了这样一个主子,婉言呐,你真是个迷。”
她闻言,突然跪下,情绪激动,“贵人主子,请将奴婢也赶走吧。奴婢一次又一次背叛您对我的信任,奴婢实在无颜面对主子,也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为了报仇连累无辜,用尽阴险,甚至将贵人主子也算计其中。可是因为主子不同与其他主子,对奴婢不能说多好,可是相处下来,心底也是有幸能服侍主子,所以奴婢更无颜以对。请将奴婢赶走吧。”
已经挑明,我也不再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语气凌冽,“我进宫第一天,蓝瑶章便注意到我了,所以派你来伺候我。我私下问过长喜,宫里如果新进了秀女,一向都是蓝瑶章安排处所和服侍的内人。膳食中的‘贵妃红’,如果不是香芹提醒,你一定会看着我吃下去的。帮我擦身子算是你好心之举,却也让你发现我的秘密。故意让我知道你领了达婆衣,却知道我一定会穿,因为在宫里容妃多年不穿白色衣裙早已不是秘密,我心高气傲便上了当,不知容妃甚为喜爱达婆衣。刚才蓝瑶章目光在我颈项稍做停顿,想来她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她刚才不说,可能是因为事情严重,她不敢肯定,否则我的遭遇怎会只是不得侍寝?”
婉言闭了目,只说:“奴婢该死,任凭主子处置。”
我说到此,心底早已不恼怒,而是亦想起她的好,于是微笑温言道:“我也记得堂外梨花依旧。你我相处时日尚短,有主仆之谊,却谈不上相知,亦说不上主仆情深。但从见你第一眼,我就很赏识你,想着,也许咱们是有缘分的。可是眼下,看来是我多想了,你栖在高枝,面上我是主子,底下恐怕我还得仰仗你呢。可惜我不能得婉言姑娘提点,心里很是遗憾。不过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怪责你的意思。所以,不要再说什么要走的话,你也快起来吧。”
她一语不发。我也不多问,剩下的也不用再多说。案几上的宣纸被风吹落,她起身另换一张,铺平,压上镇纸,然后立在桌角研墨。
我握笔练字,笔锋不能凝气,笔尾落字分叉,何该端正的‘懿’字,硬是少了气韵。秋风飒飒,我拽紧领口,这凉风幽幽,忽觉天已这般冷了。
是夜。琉璃宫灯下,我敞开单衣襟领,丝巾抹去锁骨边的蜜粉,铜钱大小的伤疤显现出来。古来选妃,需的青春少艾,身无暇。若是三审时发现尚无大碍,若入了宫,一个这样的伤疤足以论处死罪。我颤手扶上去,只是轻轻一碰,却似烫了手,这样的伤疤令我慌张,一挥手扫掉菱花铜镜,听得碎裂的声音,脆响良久。
注释:
(1)杜牧的《张好好诗》,牧太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岁,为沈著作述师,以双鬟纳之。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这是摘自其中的两句。
(2)不知道出处的一句话。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写出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