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硬要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人不知繁几。当然,手忙脚乱的也不止这对小冤家。
封仙城中心的繁楼里,上官莲儿也有点手忙脚乱。谁能料到,好好一个下午茶,居然喝到了掌灯时分。与十二个女子分别相认,再倾听她们互述衷肠,哪怕只有几天不见,也有数不尽的体己话要讲。
满席面的各色干果,‘咔擦噼啪’地粉身碎骨,掉落在渣斗里叮铛作响。大串的龙眼,碧瓤的西瓜,精彩纷呈。蟠桃枇杷,酸梅大枣,山榛核桃,如流水一般。唯独不见茶水点心上桌。
对于此生最初那三年,只剩个模糊的身影对她说话。非常耐心地告诉她,女子应该如何端正才更美。所以,仪态这件事是那时的唯一记忆。能对乖乖女狠心苛求的,贤靖王府一点不比皇家差。
况且,师母上官青青平日里训诫女儿的言语,没几句听进婉儿的耳朵,却全进了她的心里。有时候,没娘的孩子才听得进去疼人的好话。
让优雅的举止变成习惯,是件非常难得的事。需要天生丽质,更少不了分外在意。而怪癖或者毛病,却是无师自通的东西,不知不觉就附着在你身上。
那些举手投足里的端庄,待人接物里的稳妥,倾听亦或发声时肩膀下颌的角度,都是评价古典美人的硬指标。况且,莲儿真的很美,这原本应该是非常得体的一天。
可惜,今天的场合不对,方九娘的预判也出了差错。云裳工坊今年的最新款识,又实在是太飘逸了些,而时下的年轻人又太跳脱。
这一年,全大陆的气候都反常得厉害。折戟海的风浪、清罡城的大雨、天南山麓的春天,都不比以往。千江之地秋风不凉、蟹脚不痒,季节晚了一个多月。
等真的风凉的时候,已经是秋末冬初。正因为如此,一些人间美味长得异常肥大,导致悬济堂自家的蟹池狠狠丰收了一回。前几笼出水的极品,都快八两一只了,自然要拿出来招待亲朋,涨涨行市。
于是,传帕印社的这一次聚会就比去年更加隆重。于是,十二个女子,十二颗七窍玲珑心难得的一致。都是馋嘴的人儿,罗织些风雅的理由还不容易,只要能在今日大吃一顿,横着走的螃蟹当然与印社宗旨超级吻合。所以,莲儿不幸地成了借口之一,被安插在主宾席,就在桂家小姐旁边。
一下午,太多种类的滋味让舌尖都是麻的。莲儿还没学会,把吃和说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她又一心记得九娘的叮咛,少说多看。就把那些磨牙之物,当做搪塞的盾牌。现在弄得小妮子口干舌燥地。
当一大盏茶水上桌,莲儿想也没想就尝了一大口。自觉侧身半掩,姿态稳妥,袅袅娜娜,观感不错的。岂料,却技惊四座,错,是笑翻整桌。莲儿还道,这茶盅为何如此之大,还缺了盖碗。
真难为我们这位九州来的山妹子,在家时兜兜转转,最远只去过大漠。等意外掉落到此,又困在天南雪岭三载,终究也没摆脱山野。这八条腿的怪东西,小女子这辈子还头回见识。
一双筷子总也夹不上来不说,掉进口碟里还叮铛作响地。好容易给人家松了绑,才发现这东西居然还上了机关,没称手的兵刃还奈何它不得。
看着被扎得通红的手指,心里多少有点颓然。算了,就摆着它吧,红艳艳地,看着就喜庆。
刚刚结识的人里,就数温柔娴静的阮语嫣还算熟悉。此刻,就坐在斜对面,这会儿愣是完全无视着。
谁让你一下午都端庄没完,大伙撸胳膊挽袖子吃相甭提多难看,就显你家学渊源?长袖善舞地,这是要登台唱戏吗?没了筷子就不会吃了!
桂家小姐就在邻座,实在看不得新人可怜,侧身过来帮忙。将那套挖耳勺,钳子镊子之类摊开来,连说带比划,细细说与她听。见莲儿一时间不得要领,干脆上手将一众人犯大卸八块了。
一大篇蟹经,可真不是半刻功夫能说完的。既然都视作自己人的私密聚会,哪还顾得上啰嗦,还是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
不得不说,这些人间美味,在风火境仍难逃一劫。只要是让油汪汪的蟹膏沾上舌头,不怕你不爱死了它。尤其是当你****手指的时候,那份味蕾的渴望更加强烈。
……
阿呆却好奇心大起,将酒囊在手上仔细地把玩,又拿起一条肉干撕扯起来。这东西入口奇鲜,看上去却黑不溜秋地,毫不起眼。
只觉肉中纤维粗大,带动嚼劲盎然,唇齿间倾尽全力,愈发满口生津,就是不知这肉出自何物身上。半条下肚,再配上一口那忘忧酒,甭提多扛口应景了。
再看那个酒塞,无论是做工还是用料都极上乘,沾唇的口沿部位居然撰满了细密的净文。看来,这下面的皮囊应该是可以随意替换的……
老头见这位左一口右一口没完没了,佯作不喜道:“年轻人,与人分享才是正理,这酒是要传着喝才香,这菜更是见者有份才有滋味。”
阿呆讪讪地将两样吃喝递与老者,没忘将几条肉干塞在小苗手里。苗大小姐侧身犹疑地嚼了一口,感觉腥腥的,入口颇咸,像是那些晾晒过的咸鱼,心中嫌恶又不肯让心上人看到。
刚好那酒囊传到身边,想也没想就拿过手中,仰脖来了一大口解渴。轰!一条火线顺喉而下,瞬间又逆袭到鼻腔顶门,像挨了一记闷棍,想咳又想忍,想忍又无法再忍,只好到一边西子捧心去了……
男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不知所谓,咸鱼干旧酒,没一样是新鲜的。只要是有酒喝,估计给他个鞋垫,都能有滋有味地嚼下去。闲下来就喜欢围成一圈,中间不管是篝火还是痰盂,气氛都整得特好。
吃吃喝喝,偶尔闲聊几句,火堆旁的几个人很快热络起来。老者慈眉善目,又刚刚暖过肠胃,小酒再一下肚,胖乎乎的红脸堂泛着光亮。若不是身后那位彪悍人士碍眼,十足就是个毫无威胁的邻家阿伯。
原本,唠唠叨叨地是老人的通病,可这位胖老头却是个另类。每句话都顶在腰眼上,细听之下竟然一句没用的都没有。有胃口的时候就只讲吃,有酒的时候就只知道品。就是对身后那人不肯入局很是愤慨,没事就刺上几句下酒,当那人是一盘凉菜。
兜帽里的汉子不言不语,酒也是喝得勉强,显得很是无聊。但当他实在是忍耐不住老者的挑唆,豁然摘下兜帽的一刻,还真惊着了一对小男女。
那是一张异常英俊的面孔,刚毅的线条,果决的轮廓,利落而干净的胡茬。配上他本就高大的身量,好一张劫法场时振臂一呼的英雄脸。这扮相,就连阿呆都动容,何况是小苗这个年纪,恐怕惊艳都难以形容了。
一看亮相的效果极佳,老者很是满意,奖励般的伸手一引。那坛谷中仙嗖的一声离地而起,凭空飘飞数尺,堪堪落到汉子面前。酒水在坛内激荡,溅出口沿数寸。那汉子好像早有防备,单手一引兜转卸了力,落地时酒水竟然刚好又落回坛中,一滴都未溅出。
大半坛酒水加上陶坛自身的重量,怕不有五斤重。就这样隔空飘飞轻描淡写的交接,老者的功力当真是深不可测。阿呆自诩自己的剑气可以隔空击碎它,推送或横移出去一段也可以,要想拉回来那是绝无可能,更别提离地而起了。这一来一回的境界,实在是云泥之别。
被人无端打扰了幽会,这本来就是件非常扫兴的事。还要陪着个不相干的老头儿喝酒聊天,这就更是躺枪般的无辜了。
再加上,一个是外形出众到掉渣,一个是境界高深到莫名。如果这样的两个陌生人在侧,实在是让人无法亲近,一般都会主动的拉开距离。阿呆的警惕心也不由得再起,下意识地将小苗更深地掩在身后,酒自然也是沾唇既走了。
场间唯独老者说笑依旧,可能是他这辈子就是这副做派,或者二小实在是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很大的山庄来着,叫个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明娃,你昨天才告诉过我的……”“万兽”。
“好像还有座不大的湖,叫做……”“镜泊”。
那汉子回答的异常迅速而简洁,可能是不太满意被人称作娃儿,或者本身就是惜字如金又干脆的类型。反正阿呆是跟不上这节奏,嘴还张着就是没轮上话,这让他更加的别扭起来。
“不瞒您老,我们就是万兽庄上之人,您手上的鱼正是镜泊湖的特产。”
不待老者答言,阿呆扭头向小苗温柔一笑,复又说道:“夜深了,明日还要进山,你自去歇吧。莫担心,我再陪老人家喝一循,就回去”。
这一幕,就像是新婚夫妻般怜惜,配上静夜里橘黄色的篝火光亮,场景很是温暖。那老者一忽儿有点失神,手中的肉干停在唇边,一时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