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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提起那团面,把手臂伸直,面条总算离开了盆子。再放下来往嘴里送,吸到头就咬断,然后咀嚼,接着咬一口干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那酒的味道就像生锈的金属。我把饭盒还给帕西尼。

“差劲透了,”他说。“放的时间太长了。我一直搁在车子里。”

大家都吃起来,下巴紧贴着面盆,头往后仰,把面条全部吸进嘴里。我又吃了一口面,尝一点干酪,用酒冲一冲。外面有什么东西落下,大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就是迫击炮弹,”加沃齐说。

“山里头根本没有四二零,”我说。

“他们有斯科达大炮。我见过这种炮弹炸出的大坑。”

“那是三零五。”

我们接着吃。有人咳嗽了一声,好像火车头在开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

“这掩蔽壕挖得还不够深,”帕西尼说。

“那是一门大迫击炮。”

“是的,长官。”

我吃完我那份干酪,喝下一口酒。在别的声响中,我听见一声咳嗽,接着是“嚓—嚓—嚓”的声音——然后是一条闪光,仿佛熔炉门被突然打开,接着是轰隆一声,先是白色,后是红色,跟着一股疾风扑来,持续不停。我使劲呼吸,可又无法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壳,往外冲,往外冲,我的躯壳始终在风中往外冲。迅即间,我的灵魂全出了窍,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如果以为是刚刚死去,那是大错特错。随后我就飘浮起来,不是往前飘,而是退回来。我吸口气,回到原地。地面已被炸裂,在我脑袋前面,就有一根破裂的木梁。我的脑袋在摇晃,听见有人在哭。我想是有人在尖叫。我想动,但是动不了。我听见河对岸和沿河上下的机枪声和步枪声。随着一阵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照明弹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随即火箭也冲上天,还听见炸弹声,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随后我听见附近有人在嚷:“我的妈呀!噢,我的妈呀!”我又是拔,又是扭,终于抽出了双腿,便转过身去摸摸他。原来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就尖叫。他的双腿朝着我,我在明暗交错中看到,他的双腿膝盖以上全都炸烂了。一条腿不见了,另一条腿仅由肌腱和裤腿的一部分勉强连着,残余的一截在抽搐,在痉挛,好像脱了节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妈,我的妈呀!”接着又说:“Dio te salve,玛丽亚。Dio te salve,玛丽亚。噢,耶稣,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的妈我的妈噢最纯洁可爱的玛丽亚打死我吧。结束这痛苦吧。结束这痛苦吧。结束这痛苦吧。噢耶稣可爱的玛丽结束这痛苦吧。噢噢噢噢。”接着是一阵哽噎声:“妈呀我的妈呀。”然后他安静下来,咬着胳臂,腿的残肢在抽搐着。

“Porta feriti!”我将两手合拢成杯形,放在嘴边大声喊道,“Porta feriti!”我想接近帕西尼,给他腿上绑根止血带,但我根本动不了。我又试了一次,我的腿稍微挪动了一点。我可以用双臂和双肘撑着往后爬。帕西尼现在安静了。我坐在他旁边,解开我的外衣,想撕下我的衬衣后摆。衬衫撕不动,我就用牙齿咬住布的边沿来撕。这时我才想起他的布绑腿。我穿着羊毛袜,而帕西尼却裹着布绑腿。司机们都裹着布绑腿,但帕西尼只有一条腿。我解开布绑腿,可我这么做的时候,就发觉没有必要再绑止血带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我确认了一下,他是死了。还得找一找另外三个人。我坐直了身子,这一来才觉得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洋娃娃的眼睛上压着铁块,我眼球后面被什么东西击中。我的双腿又暖又湿,鞋子里面又湿又暖。我知道我中弹了,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盖。我的膝盖不见了。我把手伸进去,才发现我的膝盖原来在小腿上。我在衬衫上擦擦手,又一道照明弹的光慢慢地落下来,我看着我的腿,心里非常害怕。噢,上帝,我说,让我离开这里吧。然而,我知道,还有另外三个人。本来有四个司机。帕西尼死了。还有三个。有人抱住我的腋下,另有一人抬起了我的双腿。

“还有三个人,”我说。“有一个死了。”

“我是马内拉。我们去找担架,可是找不着。你好吗,中尉?”

“戈尔迪尼和加沃齐在哪儿?”

“戈尔迪尼在急救站接受包扎。加沃齐抬着你的双腿。搂住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很厉害吗?”

“伤在腿上。戈尔迪尼怎么样啦?”

“他没事。是颗大迫击炮弹。”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颗炮弹在附近落下,他们俩都扑倒在地,把我也摔在地上。“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搂着我的脖子。”

“让你再摔倒我呀。”

“刚才因为我们受惊了。”

“你们没受伤吧?”

“都只受了一点伤。”

“戈尔迪尼还能开车吗?”

“恐怕不行了。”

到达救护站之前,他们又摔了我一次。

“狗娘养的,”我说。

“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不会再摔着你了。”

在救护站外面,很多我们这样的人躺在黑暗中的地上。他们把伤员抬进来又抬出去。包扎所的门帘打开,把伤员抬进抬出时,我看得见里边的灯光。死了的就搁在一边。军医们把袖子卷到了肩部,一个个浑身是血,跟屠夫一般。担架不够用。有些伤员吵得厉害,大多数人都很安静。包扎所门上用来遮荫的树叶给风刮得沙沙响,夜越来越冷了。时不时有担架员走进来,放下担架,卸下伤员,随即又走出去。我一到包扎所,马内拉就找来一名中士军医,给我两条腿都扎上绷带。他说伤口里的灰尘太多,所以没流多少血。他们会尽快给我治疗。他回到里边去了。马内拉说,戈尔迪尼不能开车了。他的肩膀骨折了,头部也受了伤。他没觉得怎么疼,但现在肩膀不听使唤了。他坐在一垛砖墙边。马内拉和加沃齐各自送走了一批伤员。他们倒还能开车。英军派来三辆救护车,每部车上配备两个人。其中有一名司机由戈尔迪尼领着向我走过来,戈尔迪尼看上去面色煞白,一副病容。英国人弯下腰来。

“你伤得严重吗?”他问。他是个高个子,戴着副钢边眼镜。

“腿上受了伤。”

“希望不太严重。抽支烟吧?”

“谢谢。”

“他们告诉我说,你损失了两名司机。”

“是的。一个死了,还有就是领你来的这位。”

“真不幸。你愿意让我们来开车吗?”

“我正想请你们来开呢。”

“我们会好好照料车子,用完还到别墅去。你们是二〇六,对吧?”

“是的。”

“那是个迷人的地方。我以前见过你。他们说你是美国人。”

“是的。”

“我是英国人。”

“不会吧!”

“是的,英国人。你以为我是意大利人吗?我们有支部队里有些意大利人。”

“你们肯替我们开车,那太好了,”我说。

“我们会十分当心的,”他挺直了身子。“你们的这个伙计急巴巴地就想让我来见你。”说着拍拍戈尔迪尼的肩膀。戈尔迪尼身子一缩,笑了笑。英国人突然操起流利纯正的意大利语来。“现在一切安排好了。我见过了你们的中尉。我们来接管这两部车子。你们现在不用操心了。”他顿了顿又说:“我得设法把你送出去。我要去找医务人员,我们把你一道送回去。”

他朝包扎所走去,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唯恐踩着地上的伤员。我看见毛毯帘子被掀开,里面的灯光透出来,他走了进去。

“他会关照你的,中尉,”戈尔迪尼说。

“你怎么样,弗兰哥?”

“我没事。”他在我身边坐下。不一会,包扎所门前的毛毯掀开了,走出两个担架员,后面跟着那高个子英国人。他把他们领到我跟前。

“这位就是美国中尉,”他用意大利语说。

“我还是等等吧,”我说。“还有比我伤得更重的人。我没事儿。”

“得了,得了,”他说。“别充该死的英雄啦。”然后又用意大利语说:“抬他的时候要当心他的双腿。他的腿痛得厉害。他是威尔逊总统的嫡亲公子。”他们把我抬起,送进包扎室。里面所有的桌上都有人在动手术。小个子少校悻悻地瞪着我们。他认出了我,挥了挥镊子。

“Ca va bien?”

“Ca va.”

“是我把他带来的,”高个子英国人用意大利语说。“他是美国大使的独生子。就让他待在这儿吧,等你们一腾出手就给他医治。然后我就把他随第一批伤员运回去。”他朝我弯下腰来。“我去找他们的副官给你办病历,这样事情会快得多。”他弯着身出了门,走掉了。少校这时取下镊子,把它们丢进盆子里。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动。现在他在扎绷带。随后,担架员把人从桌上抬走了。

“我来负责美国中尉吧,”一个上尉军医说。他们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许多刺鼻的气味,既有化学药品味,又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们脱下我的裤子,上尉军医一边检查,一边对中士副官口述起来。“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上多处负伤。右膝、右脚伤势较重。头皮有裂伤(他用探针探查了一下——痛吗?——基督啊,痛呀!),头盖可能有骨折。值勤时受的伤。这样一来,军事法庭就不会说你是自残了,”他说。“想喝点白兰地吗?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你打算干什么?自杀吗?请给他打一针防破伤风疫苗,在他两条腿上都画个十字记号。谢谢。我来清理一下,清洗干净,扎上绷带。你的凝血功能相当棒。”

写病历的副官抬起头来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上尉军医:“什么击中了你?”

我闭着眼睛说:“一颗迫击炮弹。”

上尉做的手术很痛,割裂了肌肉组织,问我:“你肯定吗?”

我尽量躺着不动,肌肉组织被切割的时候,感觉胃在颤抖,便说:“我想是的。”

上尉军医找到了什么东西,很感兴趣地说:“敌军迫击炮弹的碎片。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可以再查查看,不过没有必要。我把这些都涂上颜色——这痛不痛?好了,这比起以后的疼痛,算不了什么。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呢。给他来杯白兰地。一时的受惊可以减轻点疼痛;不过也没什么,只要不感染,就用不着担心,再说现在也很少感染。你的头怎么样?”

“仁慈的基督啊!”我说。

“那你还是别喝太多的白兰地。要是骨折了,还要防止发炎。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浑身是汗。

“仁慈的基督啊!”我说。

“我想你还是骨折了。我给你包起来,免得你的脑袋东碰西撞。”他给我包扎,他的手非常麻利,绷带扎得又紧又稳。“好了,祝你好运,Vive la France.”

“他是美国人,”另一位上尉说。

“我以为你说他是法国人。他讲法语,”上尉说。“我早就认识他。我总以为他是法国人。”他喝下半大杯科涅克白兰地。“把重病号送上来。多拿些防破伤风疫苗来。”上尉冲我挥挥手。他们抬起我,出去的时候,门上的毛毯打在我脸上。到了外头,中士副官在我躺的地方跪下来。“姓氏?”他轻声问道。“中名?教名?军衔?出生地?级别?军团?”等等。“为你头上的伤感到难过,中尉。希望你感觉好些。我现在用英国救护车送你走。”

“我没事儿,”我说。“非常感谢。”少校先前所说的疼痛现在开始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激不起我的兴趣,也与我无关。过了一会,英国救护车来了,他们把我放在担架上,再把担架抬上救护车,推了进去。我旁边还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个男人,他的整个脸都扎了绷带,只看得见鼻子,像蜡一般。他的呼吸很沉重。又抬来几副担架,挂在上边的吊索上。高个子英国司机走过来,朝里面望望。“我要稳稳当当地开,”他说。“希望你们感觉舒坦。”我感觉到引擎发动了,感觉到他爬上前座,感觉到他松开刹车,踩下离合器,接着我们就启程了。我静静地躺着,任凭疼痛肆虐。

救护车沿着山路爬行,开得很慢,有时停下,有时倒车拐弯,后来终于跑起来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滴。起初滴得很慢很有节奏,后来就滴滴答答流淌起来。我向司机嚷叫起来。他停下车,从车座后的窗洞望进来。

“什么事?”

“我上边担架上的那个人在流血。”

“离山顶不远了。我一个人没法把担架弄出来。”他又开车了。血流个不停。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血是从头顶上方帆布的什么地方流下来的。我试图把身子往旁边挪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的血流进我衬衫里,觉得又暖又黏。我感到冷,腿又疼得厉害,难受得直想吐。过了一会,上边担架上血流得少了,又开始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我听到并感觉到上面的帆布在动,担架上的那个人比较舒服地安定下来了。

“他怎么样了?”英国人回头问。“我们快到山顶了。”

“我想他是死了,”我说。

血滴得很慢,就像太阳落山后,冰柱上滴下的水珠。山路往上爬,沉沉夜色中,车里寒气袭人。到了山顶救护站,他们把那副担架抬出去,把另外一副担架放进来,我们又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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