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西时,沙子停止流淌,但到了转天早晨,这些溪流就又开始流淌,而且一条又一条地叉开来,形成了数不清的支流。也许你从这里会看到血管是如何形成的。只要你仔细地去观察,就会看到从最先融化的主体中流出来一条软化的沙流,它的顶端像水滴,和圆圆的手指相似,慢慢地而又盲目地向下寻路流淌,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变得很热、很湿润,后来那流淌最快的部分八成儿顺从最呆滞的部分也遵循的法则,终于跟后者分道扬镳,形成自己的一条迂回曲折的渠道,或者换句话说,一条动脉,从中可以看到,有一道银色的溪流,像闪电般在发光,从软浆似的叶子或者枝杈的阶段进入了另一个阶段,而且还不时地被流沙所吞没。沙子在流动时井然有序地使自己出奇地神速而又完美,利用沙团提供最佳材料,在渠道两侧形成尖尖的边缘。江河的发源地就是如此这般。河水中含有硅的物质,也许就是骨骼系统,在更精细的泥土和有机物中,即是肌肉纤维或者细胞组织了。人是什么,还不就是一团融化的泥土吗?人的圆圆的手指头,只不过是凝结了的一种滴状物。手指和脚趾从融化中的躯体里流了出来,达到自己的极限。在更加适宜于生长发育的环境中,谁知道人体会扩展到什么样子呢?人的手掌难道不就是一张撑开了的棕榈叶,有叶片和片脉吗?耳朵不妨想象为一种苔藓,拉丁文为umbilicaria,垂在头的两边,也有叶片,或者说还有滴状物。嘴唇——字源是labium,大抵来自labor(劳动)这个词——是在洞穴似的嘴巴上下两边的重叠物或者悬垂体。鼻子,一望可知,是一个凝缩的滴状物,或者说,钟乳石。下巴颏是一个更大的滴状物,脸上的滴水全在这儿汇合。脸颊是一面斜坡,从眉毛滑下脸谷,由颧骨支撑住。植物叶子上每一个圆圆的叶片,也是一个浓稠的正在流淌的滴状物,尽管有大的也有小的;叶片是叶子的手指;它有多少叶片,就会向多少个方向流动,如有更多的热量,或者受到别的适宜于生长发育的影响,它就会流动得更远了。
由此看来,这面斜坡以图例阐明了大自然所有运作的原则。大地的创造者只得到叶子一项专利权。有哪一个商博良能为我们破译这种象形文字,让我们终于可以翻开新的一页来呢?这种现象比丰饶多产的葡萄园更让我感到亢奋不已。不错,它是有点分泌排泄的性质,反正什么五脏六腑等,好像地球从里往外全给兜了底;不过,这至少表明,大自然也是有肠子的,而且还是人类的母亲。这是从冻土里结出来的霜花;这就是——春天。就像神话先于符合韵律的诗歌,它是先于青山绿水的春天,先于姹紫嫣红的春天。我可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可以荡涤冬天的雾霾和消化不良。它使我相信,大地依然是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它的小小指头向四处伸展。那光秃秃的额头上长出了稚嫩的鬈发。天地间原本没有什么无机之物。路基上布满叶饰图案,如同火炉里的熔滓,说明大自然内部“正是一片旺火”。大地不仅仅是死气沉沉的历史的一个片段,像一部书那样一页一页层层交叠,让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去研究,它是活生生的诗歌,像树上的叶子,先于花朵,先于果实——它不是一个化石的地球,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球;相形之下,一切动植物的生命,只不过是寄生在大地这一个了不起的生命中心上。它那剧烈的搏动能使我们的残骸从坟墓里给拽了出来。你可以把你的金属熔化掉,把它们浇铸到你能打造最美丽的模子里;它们却从来没有使我激动过,从来没有像这大地融化后所形成的图样令我亢奋不已。不仅是它,而且任何制度都像陶工手上的泥巴,可塑性很强。
没有多久,不仅仅是在堤岸上,而且在每座小山、每个平原和每块低洼地里,都有霜花从地里冒出来,好像一头穴居的四足动物从冬眠中醒来,在音乐声中寻找海洋,或者换句话说,迁徙到云中别的地方去,温言款语的融化之神,却比手执大锤的雷神托尔更具力度。前者善于徐缓融化,而后者只会乱砸一气。
地上积雪已有部分消融,一连好几天挺暖和的,地面比较干爽了,这时,不妨拿新年伊始刚露出来最早的柔嫩景象,同熬过严冬的苍劲植物那庄重之美做一比较,倒是别有一番情趣——长生草、一枝黄花、芹叶太阳花,以及那些淡雅的野草,往往比夏日里显得更加鲜明和有味儿,好像它们的美非得饱经寒夜摧残之后才臻于成熟似的;即使是羊胡子草、香蒲、毛蕊花、狗尾草、绒毛线菊、白色绣菊,还有别的硬茎植物,这些都是招待最早飞来的鸟儿取之不尽的谷仓——是很不错的杂草,至少也是大自然披上寡妇穿的全黑丧服吧。特别是羊毛草禾束似的拱顶把我给吸引住了;它将夏天带到我们的冬日记忆里来了,那种形态乃是艺术所喜爱仿效的,而且在植物王国里,这些形态就如同天文学在人类心目中已有的预兆一样有着相同关系。它是一种比古希腊或者古埃及更古老的风格。冬日里的许多现象,使人想起了难以描述的柔嫩纤细的雅致。我们常听到有人把这个冬日之王描写成一个粗野狂烈的暴君,其实,他倒是以恋人的脉脉温情使夏日的秀发鲜艳倍增。
春天临近,我正坐下来读书或者写作时,红松鼠来到了我的屋子底下,它们成双配对地直接到我的脚下,叽叽喳喳,叽叽咕咕,或者有时长嘶短鸣,那声音古怪得出奇,我还从没听见过呢。我跺了几脚,它们的叫唤声反而更响,仿佛它们疯狂地恶搞早把畏惧置之度外,对人类的劝阻满不在乎了。你们别再——叽咔里、叽咔里地叫着。它们对我的斥责充耳不闻,或者一点儿都没感受到我斥责的力量,反而撒泼骂人似的,真让我拿它们没奈何呢。
第一只报春的麻雀!这一年在从来没有如此年轻的希望中开始!从局部光秃秃的、湿漉漉的田野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银铃般的啁啾声,那是蓝色鸣鸟、北美歌雀和红翅鸫在欢叫,仿佛冬天最后的雪花飘落时的丁零声。在这么一个时刻,历史、编年史、传说,以及一切文字记载的启示录,都又算得了什么来着?小溪在向春天唱赞美诗和三部重唱歌曲。沼泽地的鹰低低地掠过草地,已在寻摸头一批苏醒过来的纤弱的生物。融雪的滴水声,漫山遍谷都听得到,各个湖里的冰凌在迅速消融。小草像春火似的燃遍了半山腰——春天的雨带来了一片新绿——好似大地发出满腔热量,迎候太阳的回归;那火苗的色彩不是黄的,而是绿的——那是青春永驻的象征,那草叶啊,好似一条长长的绿色缎带,从草地里流向夏天,不错,被霜冻拦阻过,但倏忽又往前推进,竖起去年干草的嫩茎,让新的生命从底下长出来。它笃悠悠地在生长,宛如小溪从地下徐缓渗出来似的。它差不离跟小溪浑然一体,因为在适宜作物生长的六月天里,小溪干涸了,草叶子就成了它们的渠道,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以来,牛羊都在这条常绿的小溪里饮水,而且,刈草人还会及时来收割为过冬取暖的草料。因此,我们人类的生命即使灭绝,仍会长出永恒的绿叶来。
瓦尔登湖冰凌正在迅速消融中。湖的西北两侧,有一条两杆宽的运河,流到东头会更宽一些。偌大一片冰从主体上裂开了。我听到北美歌雀在湖边灌木丛里吟唱——欧利特、欧利特、欧利特——吉泼、吉泼、吉泼、吉、喳、吉,威斯、威斯、威斯。它也是在帮着冰凌坼裂呢。冰凌边缘的大幅度曲线,该有多么漂亮啊,它与湖岸的曲线多少有所呼应,却又显得齐整得多!最近以来有过一阵子,天气异常寒冷,冰凌坚硬得出奇,上面都有波纹,就像宫殿里的地坪似的。但是,风徒然朝东边吹去,掠过浑浊的冰层,直到吹皱了远处鲜活的水面。看着这缎带似的湖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真是让人好不喜欢。光溜溜的湖面上洋溢着欢乐和青春,仿佛它在诉说湖中鱼儿们的欢乐,以及湖岸上细沙的欢乐——好像是鱼鳞片上发出的一片银色的光辉,整个湖俨然都成了一条欢蹦乱跳的鱼。冬天和春天的对比,就是如此这般。但是,我在前文已经说过,这一个春天,湖上开冻得更加笃悠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