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凿冰人大量采冰,通常会使湖面提前解冻;因为湖水在风的劲吹下,即使在大冷天,都能消融它周围的冰凌。可是那一年,瓦尔登湖并非如此这般,因为冰凌才消融,很快又重新冰冻,乃至于比前时更为厚实。这个湖从来不像附近其他的湖很早就开冻,因为湖水要比后者深得多,而且又没有溪涧从湖中穿过,把冰凌融化掉,或者给冲走。我可从来没见过它在冬天会开冻,除了1852年到1853年冬天,那时许多湖都经受了严峻的考验。瓦尔登湖通常在4月1日左右解冻,比佛林特湖和美港要晚个把星期或者十天,从北岸与浅水域开始融化,而这些地方本来也是最先开始结冰的。跟附近任何水域相比,它能更好地显示出这个季节的绝对进度,几乎不大受到温度瞬息万变的影响。三月间,持续好几天的严寒,也许会推迟别的湖的开冻时间,可是瓦尔登湖的温度,却几乎没有中断地在增高。1847年3月6日,温度表插入瓦尔登湖中心,显示温度在华氏三十二度,亦即为冰点;湖岸附近在华氏三十三度。在这同一天,佛林特湖中心温度在华氏三十二度半;离湖岸十二杆远的浅水处,冰厚一英尺的水下,温度则为华氏三十六度。在佛林特湖,深水域和浅水域温度相差华氏三度半,事实上,这个湖八成儿都是比较浅,这就可以说明它缘何比瓦尔登湖解冻要早得多。这个时候,在最浅处凝结的冰凌,要比湖中心的冰凌薄好几英寸。仲冬时节,湖中心最暖和,那里的冰凌也最薄。同样,入夏以后,在湖边蹚水而过的人全知道,靠近湖岸的水该有多暖和,只不过三四英寸深,不过稍远点,深水处的水面却比靠近湖底的水还要暖和。到了春天,太阳不仅使空气和大地的温度增加,它的热量还透过一英尺厚,或者比一英尺更厚的冰凌,在浅水处湖底折射上来,因此湖水也变暖了,冰凌底下开始逐渐融化;同时,由于太阳直接照射在融化了的冰层上头,使它变得凹凸不平,释放出气泡,而气泡又上下散开,直到冰层全都形成一个个蜂窝状的物体,最后突然在一场春雨中消失殆尽。冰凌跟树木一样,也有它的纹理。冰块开始融化,或者形成类似“蜂窝”的时候,不管它处在什么位置,气泡和水面上的东西都是成直角的。如有岩石和原木从水底下靠近水面,水面上的冰凌就会变得很薄,经常被折射过来的热量融化掉;我还听说过,有人在剑桥一个木制浅池子里做试验,尽管冷空气在下面循环,使上面下面都有冷空气循环,但从池底折射上来的阳光热量,还是大大抵消了这一有利因素。仲冬时节,一场暖雨融化了瓦尔登湖的冰雪,在湖的中心留下一块发暗的或者透明的坚冰,这时湖岸周边,大约有一杆或者一杆多宽处,会出现一长溜易碎却又更厚的白冰,那也是反射上来的热量所造成的。此外,还有我早就说过的,在冰层里头的气泡本身起了类似聚光镜的作用,把底下的冰凌融化掉。
这一年四季的现象,天天在湖上层出不穷,只是规模较小。每天早上,一般说来,浅水要比深水暖得更快些,虽然说到底也暖不到哪里去,但是每天晚上,浅水也会比深水冷却得更快些。一天就是一年的缩影。黑夜是冬天,晨昏是春天和秋天,正午是夏天。冰凌的坼裂声表示温度的变化。1850年2月24日,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我迎着怡人的晨光到佛林特湖去,打算在那里待上一天。我惊奇地发现,我用斧头砍冰凌时,那响声就像敲锣打鼓一样,周围好几杆远都听得到,或者换句话说,仿佛我敲打的是一面绷紧了的鼓。太阳升起以后个把钟头,湖感受到从山上斜射过来的阳光热量,就开始隆隆发响;湖就像一个刚睡醒了的人,伸一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响声越来越大,持续了三四个钟头。到了正午,它打了一个盹儿;傍黑时分,隆隆声又响了,因为太阳在收回它的影响。天气正常的时候,湖会极其准时鸣放它的黄昏礼炮。但在一天的正午时分,坼裂声四起,空气的弹性又比较差,湖完全失去了共鸣,即使敲击湖面,恐怕连鱼儿和土拨鼠听了都不会发愣的。渔夫说,“湖上的雷鸣”吓得鱼儿都不敢上钩。这湖并不是每天到了傍晚都会雷声大作,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你会听到它的雷鸣。反正天气里有哪些细微变化,也许我看不出来,但湖倒是感受到了。谁想得到,这么寒冷、这么皮厚的庞然大物,居然会如此敏感呢?当然,湖也有它自身的规律,遵循这规律才会雷声大作,就好比花蕾到了春天定然绽开一样。大地复苏,到处生机盎然。最大的湖对大气的变化那么敏感,就像寒暑表管柱中的小小一滴水银似的。
吸引我住到树林子里来的,就是我可以有闲暇,有机会看看春回大地的全部历程。湖上的冰凌终于开始出现蜂窝状,我打从那里走过,脚后跟都会陷了进去,雾、雨、越来越暖和的阳光,渐渐地把积雪融化了;白昼显然越来越长;我觉得我不用给柴火堆添料都足够过冬,因为这时再也用不着旺火取暖。我密切注视着春天的最早信号,听听一些飞来的鸟偶尔啁鸣声,或者有斑纹松鼠的吱吱声,因为它储存的吃食想必此刻快要耗尽了,或者看看土拨鼠从它的越冬窝儿里好大胆地钻了出来。3月13日,我已听到蓝色鸣鸟、歌雀和红翅鸫在欢唱后,湖上冰凌差不多还有一英尺厚呢。天气越来越暖,冰凌还没有给湖水冲掉,也不像河里的浮冰那样漂了起来,虽然离湖岸半杆处,冰凌已经融化,但在湖中心的冰凌依然呈现蜂窝状,被湖水所浸透,因此,在六英尺厚的冰凌上,你们仍然可以踩着走过去呢。殊不知到了第二天晚上,也许大雾刚过去,又下了一场暖洋洋的春雨,冰凌就完全见不着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跟雾一起消失了。有一年,我穿过湖中心才五天,冰凌就完全无踪无影了。1845年,瓦尔登湖第一次完全开冻,是在4月1日;1846年,是在3月25日;1847年,是在4月8日全部开冻;1851年,是在3月28日;1852年,是在4月18日;1853年,是在3月23日;1854年,大约是在4月7日。
我们生活在这么一个冷热极为悬殊的气候圈里,河与湖的解冻,天气的稳定,凡是与两者有关的每一件事,我们都会特别感兴趣。天气越来越暖和的时候,住在河边的人夜里会听到冰凌的坼裂声,那吓人的轰鸣像大炮一样,仿佛冰凌的锁链完全给断裂了,不到一两天,只见它倏忽消融殆尽。就像鳄鱼从泥沼中钻了出来,大地也随之震颤不已。有一位老人,观察大自然,真可以说细致入微。他对大自然的一切运作,似乎独具慧眼,料事如神,仿佛他还是个孩提的时候,大自然就上过造船台,而他却帮着安装过她的龙骨——如今,他已长大成人,他要是活到玛士撒拉的岁数,恐怕也很难获得更多的自然知识了——他告诉我,入春后有一天,他提着枪,坐上了小船,打算去打一两只野鸭子,但听到他对大自然的运作还表示惊奇时,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我本来觉得大自然与他之间已无什么秘密可言了。那时,草上还有冰凌,但河里的冰凌早已荡然无存,他坐上了小船,从他的住地萨德伯里一路畅通,直达美港湖,没承望他却看见这儿十之八九还覆盖着坚硬的冰凌呢。那一天挺暖和,看见湖上还有那么多冰凌,真叫他惊骇不已。什么野鸭子都没看见,他把小船藏在北岸,或者说,湖中一个小岛的背后。他自个儿躲到南岸的灌木丛里,等待野鸭子到来。离湖岸三四杆的地方,冰凌都已融化了,湖面光滑暖和,湖底一片泥泞,野鸭子喜爱的正是这种地方,他心里估摸,过不了多久,野鸭子准会飞过来的。他静静地卧倒在那儿,已有一个多钟头了,猛地听见一阵低沉、似乎非常遥远的声音,但听上去又特别庄重,给人印象很深,跟他往日里听到过的声音截然不同;那声音渐渐地高扬,不断加强,仿佛它将会有一个响彻天地的难忘的尾音,一阵沉闷的、急吼吼的声响,在他听来,就像一大群飞禽马上要栖落在这里似的。于是他抓起了枪,一跃而起,心情亢奋极了。可是他发现,真的叫他惊呆了:原来就在他卧伏的时候,整整一大块冰凌已开始活动,漂浮到了岸边,他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冰凌边缘碰撞湖岸的声音——开头,冰凌边缘还是轻轻地啃动着、碎裂着,但到后来沿着小岛周围不断往上翻腾,冰凌的碎片飞溅到一定的高度,方才复归于平静。
最后,太阳的光线直射大地,暖风吹散了雾和雨,湖岸上的积雪也融化了。太阳驱散迷雾之后,面向明暗交错、褐白相间的风景微微一笑;而在薰香似的蒙蒙烟雾中,观光客从一个小岛寻路到另一个小岛,沉醉于成千条溪涧流水奏鸣的乐曲声中,这些溪涧的脉管里,冬天的血液畅流不息,也随之悄然逝去。
我到村子里去,照例要穿过铁路,见到解冻后的泥沙从铁路两侧陡坡深沟流下去,如此罕见的壮观,对我来说,不啻是一种莫大的惊喜,虽然自从铁路发明以来,想必用合适的材料新建的铁道路基也大大增加了。那材料就是沙子,粗细程度不同,而且异彩纷呈,通常还要掺上少量泥土。当霜冻在春天——乃至于在冬天融雪的日子里出现时,沙子开始像火山熔岩似的从铁路陡坡流下来,有时还穿透积雪而流了出来,泛滥于往昔从没见过沙子的地方。数不清的小溪流纵横交错,展现出一种混合的产物,部分服从水流的规律,部分却遵循植被的法则。沙子往下流淌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多汁的树叶或者藤蔓,而且往外喷洒出一堆堆软浆,竟有一英尺或者一英尺多深,你在俯瞰时会觉得它们很像某些苔藓,有锯齿状的、有条裂状的、有鳞甲状等菌体;要不然你就会想起珊瑚、豹掌或者鸟爪、脑子、肺叶或者肠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排泄物。这真的是一种奇形怪状的植被,它们的形态和色彩,我们看见过,在青铜器皿上有所仿造,这么一种建筑学上常见的叶饰,要比叶形装饰、菊苣、常春藤、藤蔓,或者其他植物的叶子更古老、更典型;在某些情况下,也许将注定成为未来地质学家难解的一个哑谜呢。整个深沟给我印象很深,仿佛它是一座岩洞,连同它的钟乳石全都呈现在阳光之下。这些沙子真的是丰富多彩,令人赏心悦目,包括各种不同的铁的颜色:棕色的、灰色的、淡黄色的,以及淡红色的。这么一大块的流沙达到路基脚下的排水沟时,就平铺开来,形成了浅滩;个别的小溪流失去了它们的半圆锥形状,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平坦,越来越宽阔似的,如果说还是很湿漉漉时,便会汇合在一块儿,最终形成一块几乎平展展的沙滩,但依然丰富多彩,煞是好看,你还可以从中看出植物的原始形态的痕迹;最后,它们到了水中变成了堤岸,就像河口上形成的那些河洲似的,那些植物的形态终于消失在湖底粼粼波纹中。
整个堤岸高度从二十英尺到四十英尺,有的时候,堤岸的一侧或者两侧,都被一大块一大块这种叶饰,或者说,春天里常有细沙开裂的缝隙所覆盖,往往长达四分之一英里。这种沙子叶饰之所以引人注目,就在于它冷不丁就跃入眼帘。我在路基的一面看到的是毫无生气的侧面——因为太阳总是先照在一面的——另一面却是在个把钟头以内造成如此丰富多彩的叶饰;我不由得深为感动,仿佛奇怪地意识到,我已站在创造了世界和我的那个艺术家的实验室里——来到了他仍在继续创造的现场,看到了他正在路基那边大显身手,而且精力异常充沛,使他的鲜活构思随处可见。我觉得好像自己跟地球的内脏更加接近了,因为这种流沙所形成的叶状团块,倒是跟动物的内脏一模一样。从这些流沙里头,你会发现一种有植物叶子的预感。难怪大地常常依托叶子为其形,并以这样的理念劳其神。原子早已认识到这一法则,据此成果丰硕。悬挂在枝头的叶子,在这里看见了自己的原形。不管地球也好,还是动物也好,它们的内部都有一张湿润的、厚实的“叶子”。这个词儿特别适用于肝、肺和脂肪叶[它的希腊文字源λειβω,英文为labor,拉丁文为lapsus,是“漂流”,或者“向下流淌”“流逝”的意思λοβοs,拉丁文为globus,英文bobe(叶子);英文globe(地球)的意思;还有lap(重叠)的意思;flap(垂下物)的意思,以及好多别的词儿],从外表来看,是一张薄薄的干枯的叶子,英文是leaf,甚至字母f和v的发音,也是挤压发出的音质粗糙的b。叶子(lobe)的词根是lb,柔软的b音(是单叶片的,或者B,是双叶片的),流音l在后面,推动b音。地球(globe)一词的glb中,g这个颚音对喉部的功能尤为意味深长。鸟儿的羽毛和翅膀,也是叶子,只是更干爽、更单薄罢了,所以,你可以从泥土里的笨拙的蛴螬预见到它变成在空中翩跹的蝴蝶。我们这个地球不断超越自己,不断改变自己,在自己的轨道上扑棱翅膀。甚至冰凌也是从精细的水晶般的叶子开始的,仿佛它已流进了一个个模子,而后者正是印在湖水这面镜子里水中植物的叶子。整整一棵树只不过是一片叶子,河流是更大一些的叶子,它们的叶质和大地交错在一起,乡镇和城市则是它们叶腑上的虫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