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平描述英格兰的林中居民时说:“有些人已侵占了土地,于是,在森林的边界就这样筑了围栅,造了房子。”“古代森林法认为,这是一起严重的侵害行为,应当以侵占公地的罪名给予重罚,因为这使飞禽恐惧,森林受害。”不过,我对野味和森林的保护要比猎人和樵夫更加关注,仿佛我自己就是护林官一样。如果说森林有一部分给烧掉了,哪怕是我自己一不小心造成的,我也会感到痛心,要比领主悲痛得更持久,也更难得到安慰;不,还有呢,就算树木是领主自己砍掉的,我照样会感到痛心。我倒是希望我们的农场主们在砍伐一片森林时,也能感受到某种恐惧,就像古罗马人在神圣的森林(拉丁文为Lucum conlucare)里为了多透进一些阳光,砍掉少些树木,以便长得更稀疏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惧,这是因为古罗马人相信那片森林已奉献给某些天神的。古罗马人先是赎罪,然后祈祷,不管你是男神还是女神,这片森林是专门奉献给你们的,请赐福给我和我的一家,以及子子孙孙吧。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当今时代,在这个新的国家,林木毕竟还是极有价值的,这种价值要比黄金的价值更加久远,也更加普遍。我们已经有了许多发现和发明,但还没有哪一个人走过一垛木料时能无动于衷。林木对我们来说,就像对我们的撒克逊和诺曼祖祖辈辈一样是弥足珍贵的。如果说当年他们是用木材做弓箭,那么,如今我们就用木材来做枪托。三十多年前,米绍就说过,在纽约和费城,木头燃料的价格“跟巴黎质地最好的木料价格几乎相同,有时也许还会超过,尽管这个巨大的首都每年需要三十多万考得的木材,周围三百英里的平原上又都是耕地”。在我们这个镇上,木材价格差不多在持续上涨,唯一的问题是,今年的木材价格比去年究竟要上涨多少。机工和商人亲自出马到森林里来,不为别的,管保是参加木材拍卖会,甚至愿出高价,获得伐木者离场之后捡取零星木料的专利权呢。不知有多少岁月流逝而去了,人们老是到森林里头寻寻觅觅的,不外乎就是燃料和艺术的材料;新英格兰人、新荷兰人、巴黎人、凯尔特人、农场主和罗宾汉、古迪·布莱克和哈里·吉尔,来自世界各地的王子和农民,以及学者和野蛮人,大家同样要到森林里头拿几根木头去生火取暖、做饭。就算是我,断断乎也少不了它的。
每个人看着自己的柴火堆,都会喜形于色。我喜欢把我的柴火堆码在窗前,劈柴劈得越多,越能勾起我对自己愉快工作的回忆。我有一把管保没人会要的旧斧头,冬闲时,我就坐在屋子向阳那一边用它来砍我从豆子地里挖出来的那些树桩头。就像我犁地时租用的马车主人预言过的,这些树桩头给予过我两次温暖来着,一次是我把它们劈成柴爿的时候,另一次是它们着火燃烧的时候,反正再也没有别的燃料能发出比它更多的热量来。至于那把斧头,有人劝我拿到村里铁匠那儿去“淬淬火”,可我是自个儿给它“淬火”的;而且,还从树林子里寻摸一根山核桃木给它装上个斧把,用起来就更得手了。虽说这斧头很钝,但至少很管用吧。
两三片油脂松木,不啻是一大珍宝。想一想如今大地深处还秘藏着不知多少这种引火燃料,真的是匪夷所思了。前几年,我经常到光秃秃的山坡上进行“勘探”,从前,那儿有过一片油松林,我还刨出过一些油脂松树根茬来。它们几乎是坚不可摧的。那些树桩头,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年头了,树心里头还很好,尽管边材已经腐朽了,那厚厚的树皮,在离树心四五英寸处,形成一个圆环,与地面接齐。你带上斧头和铲子对这种矿藏进行勘探,顺着那黄澄澄的牛油脂似的骨髓一样的储藏物一直挖下去,或者说,就像你挖到了大地深处的金矿的矿脉一样。但是,通常我是用树林子里的枯树叶来引火的,那还是我赶在下雪前就储存在披屋里的。青翠的山核桃木劈成细细的棍儿,伐木工在树林子里宿营时,常拿它来引火的。这种引火柴,我时不时总要储存一点儿。村民们远在天边生火的时候,我的烟囱里也会冒出袅袅的青烟来,让瓦尔登峡谷里各种山野居民都知道,我是醒着的——
双翼轻盈的青烟,伊卡罗斯之鸟,
往上升腾,你的羽翼将会熔化掉,
悄无声息的云雀,黎明的信使啊,
盘旋在屋舍上空,当作自己的窝;
要不然你是逝去的梦,子夜时
迷幻的身影,撩起你的衣裙;
长夜里给星星披上了面纱,
白日里遮住了亮光和太阳;
去吧,我的薰香,从围炉这儿飞起,
请求天上诸神,宽恕这明亮的火焰。
那碧绿的硬木刚刚劈开,尽管我生火时用得很少,我觉得却比别的木料更为相宜。有时,我在冬日午后,炉火很旺的时候,外出溜达去了,过了三四个钟头回家转,火苗儿依然在闪闪发光。我出门之后,屋子好歹也算不是空荡荡的,仿佛我留下了一位愉快的管家似的。其实,住在这小屋里的只有我和炉火呀;一般来说,我的这位管家真的是忠实可靠。殊不知有一天,我还在屋外劈木柴,猛地想到该去窗口瞅上一眼,看看屋子里会不会着了火;在我的记忆中,唯独这么一次让我为这等事特别烦心;就这么着,我一看,不好了,一个火花星子把我的床铺烧着了;二话没说,我赶紧进屋去把火给扑灭了,得了,它只烧掉巴掌大的一小块。不过,我的屋子方位很好,阳光充足,可避风雨,屋顶又挺低,所以,后来在任何一个冬日午后,我差不多都把炉火熄灭掉。
鼹鼠在我的地窨子里做窝儿,把土豆啃掉了三分之一;它甚至利用我抹墙剩下来的一些毛发和牛皮纸,还给自己搭了一个舒适的小窝铺;因为哪怕是最最富有野性的动物,也跟人类一样,眷恋着舒适,眷恋着温馨;也正因为它们如此小心翼翼地筑了窝儿,它们才能安然越过寒冬存活了下来。听我的一些朋友说,言下之意,仿佛我到树林子里来,存心让自己给冻成冰棍呢。野兽仅仅在一个避风处搭上一个小窝铺,靠自己的体温来取暖;可是,发现了火的人类,把空气关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来取暖,反正他不是靠自己的体温来取暖,而是把那个房间当作自己的床铺,在那个房间里头,他可以安之若素,用不着穿上很厚的衣服,在冬天就像夏天那样暖热,通过窗子可以让阳光照进室内,点了灯如同白昼延长一样。他就这么着比本能超前了一两步,省出时间来从事美术创作。我长期以来置身于狂风之中,周身已开始麻木不仁,可是,我一回到我家中温馨的氛围里,自己马上就神清气爽,延年益寿。说实话,就这一点来说,即便身居豪宅的人也没得什么好吹嘘的,我们也不必自寻烦恼,揣测什么人类最后如何毁灭。只要北方刮来稍微强劲一点的狂风,随时都可以切断他们的生命线。我们常常用“寒冷的星期五”和“大雪天”来计算日子的;反正星期五更冷一点,或者雪下得更大些,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恐怕就会告一段落。
第二年冬季,为了省俭起见,我改用一个很小的火炉,因为这片森林毕竟并不是归我所有;但这个小火炉不像敞开的壁炉那样老是火苗儿很旺。那时候,烹饪八成不再富有诗意,仅仅是一个化学过程罢了。在使用火炉的日子里,人们很快就忘掉了,从前自己跟印第安人一样,在余烬里头烘烤过土豆。火炉不仅占地方,熏得满屋子烟雾腾腾,连火苗儿都看不到,我觉得好像自己失去了一位伴侣似的。你在火光中总是能看到一张脸来。傍晚时分,人们在劳动之余,两眼凝望着火苗,会使白昼积存的俗世杂念一一得到净化。可我再也不能坐下来守望火苗儿了,有一位诗人所写的深中肯綮的诗句,使我充满了新的力量——
明亮的火焰啊,你是生活的映像,
你可爱可亲之情,别舍不得给我。
如此光芒迸射,莫非是我的希望?
入夜如此低沉,难道我气运不旺?
你平素深受人们欢迎和爱戴,
缘何被逐出我们厅堂和炉台?
难道你一生太沉湎于幻想,
不给芸芸众生一点儿光亮?
难道你那神秘的光芒不是在
跟我们的心灵神交?心照不宣?是的,我们安全又强健,因为此刻
坐在火炉边,没有黑影儿在晃动,
也没有欢乐伤悲,只有一团火
温暖我们的手足——希望并不高;
有了它这密集又实用的一堆火,
在它身旁的人不妨闲坐打盹儿,
别害怕从幽暗中游荡过来的鬼魂,
古树火光忽明忽暗地跟我们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