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我的邻居说是好的,大部分在我心目中却认为是坏的,如果说我有什么要反思,也许反思恰恰是我的正派作风。是给哪个恶魔缠住了,使我的所作所为如此这般正派来着?老人啊,那些最睿智的话你尽管念叨好了——你毕竟活了七十岁,活得还算体面——可我听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声音,要跟这一切离得远远的。一代人抛弃上一代的劳绩,就像抛弃搁浅了的船。
我想,我们可以笃笃定定地相信,比我们实际上相信还要多得多的事物。我们对自己的关怀不妨多放弃一些,就可以在别处诚心实意地给予别人。大自然既能适应我们的长处,也能适应我们的弱点。有些人无穷无尽地紧张焦虑,成了一种几近不治的痼疾。我们生来就爱夸大我们所做工作的重要性,可是又有多少工作我们还没有去做?或者换句话说,我们万一病倒了,又该怎么办?我们该有多么谨小慎微!我们决心不靠信教过活,只要能不信教的话;白日里老是提心吊胆,晚上我们又违心地做祷告,把自己托付给未定之天。我们如此彻底真诚地被逼着过活,既要崇敬自己的生命,又要否认变革的可能性。我们说:这就是唯一的生活方式;既然从一个中心可以画出好多好多半径来,生活方式一样也有好多好多的。一切变革都是奇迹,值得思考。孔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有一个人将想象的事实归纳为自己所理解的事实时,我敢预言说,所有的人最终都会在那个基础上打造他们的生活。
让我们略费片刻,思考一下,我在前文提及的麻烦和焦虑,十之八九是些什么,有多少需要我们烦心,或者至少还得小心应对。我们尽管置身于一种徒有其表的文明之中,若能过上一种原生态的或者开拓疆土的生活,还是颇有裨益,即使仅仅为了闹明白大量生活必需品是些什么,要用什么方法方可获得这些必需品;或者,甚至只消翻一翻商人的旧账本,看看人们在商店里买得最多的是什么,商店里存货是什么,也就是说,存量最大的杂货是什么。因为,时代固然在进步,但它对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并没有多大影响;就像我们的骨骼同我们祖先的骨骼相比,大抵也没有多大差别。
依我看,生活必需品,是指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所获得的一切,或者换句话说,它从一开始(或者经过长期使用)就对人类生活变得如此须臾不可离,因此,没有哪个人,不管是出于野蛮、贫困还是哲学上的缘故,试图不靠它,独个地过活,即使有这样的人,那也是寥寥无几。许多人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讲的生活必需品只有一种,那就是——食物。对大草原上的美洲野牛来说,那就是几英寸长、可咀嚼的青草,可饮用的水,此外还要在森林里或者山阴处寻摸栖身之地。野兽需要的,不外乎是食物和栖息之地。在这个气候区,人们的生活必需品可以极其精确地分为几大类:食物、住所、衣服和燃料;因为只有获得以上这些东西,我们方才可以持有自由的观点,去考虑真正的人生问题,并有指望取得成功。人类发明不仅有房子,还有衣服、熟食;也许是偶然发现烤火可以取暖,后来使用了火,起先被看成是一种奢侈品,到目前围火取暖也成为一种必需品了。我们已看到,猫狗也都获得了这种第二天性。人们只要住处合宜,穿着适当,就能合理地保持体内的热量;可是,如果说我们住处过暖、穿着过厚,或者燃料消耗过多,也就是说,外部的热量大大地超过我们体内的热量,那岂不是说在烘烤人体了吗?自然科学家达尔文谈到火地岛的原住民时说,他自己那一伙人穿得很厚实,围坐在火堆边一点儿也不觉得热,那时一丝不挂的野蛮人在离火堆老远的地方待着,达尔文大吃一惊地发现他们却被“烘烤得竟然汗流浃背”。同样,据说新荷兰人赤身裸体走来走去,若无其事似的,而欧洲人穿了衣服还冷得瑟瑟发抖。这些野蛮人的体质铁硬和文明人的机智聪明,难道说不可以相互结合在一起吗?根据李比希的说法,人体是一座火炉,食物即是维持肺内消耗的燃料。我们冷天吃得多些,热天就吃得少些。动物体内的热量是内部消耗缓慢的结果,内耗太快,就会出现疾病和死亡;或者换句话说,由于缺乏燃料,通风装置出了毛病,火就会熄灭。当然,生命的体温与火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但作为比喻也就只好到此为止。因此,从前文所述来看,动物生命这个词和动物体温这个词几乎可做同义词用;因为食物可以被看成在我们体内消耗的燃料——而燃料只不过用来煮熟食物,或者说从体外来增加我们的体温——此外,住处和衣服也只是保持由此产生和吸取的热量。
因此,就人体来说,最大的必需品就是保暖,延缓生命的热量。我们为此就得何等含辛茹苦,不仅为了获取食物、衣服和住所,而且还要寻摸床铺,比方说,包括我们的睡衣,从鸟巢和飞鸟的胸脯上掠夺羽毛来打造这个住所里头的栖身之地,就像鼹鼠在地洞尽头拿杂草和树叶子做了一个窝!穷人动不动就发牢骚,说这是一个寒冷的世界;我们的大部分疾病,不论生理上的也好,社会上的也好,我们干脆都归罪于饱受风寒。在一些气候区,夏天会给予人们一种上天乐园似的生活。那时节,燃料除了煮熟食物以外,也就不是必需品了;依他看,太阳就像是一团火,许多果实给太阳的光线煮熟了;一般来说,食物的品种繁多,而且又是唾手可得,衣服和住所已是完全用不着,或者说部分用不着。时下在这个国家,根据我的亲身经历,我觉得只可有几件工具:一把刀、一柄斧头、一把铁锹、一辆手推车等,就可以过日子了。对于饱学之士,另添一盏灯、一些文具,再加上几本书,这些均属次要的必需品,稍微花上几个铜子儿就能获得。但是,有些人不太聪明,跑到地球的另一边,到了蛮荒和肮脏的地区,一门心思地做了一二十年生意,为了谋生——就是说,为了追求舒适温暖——可到头来还是魂归新英格兰。奢侈的富人不只是得到舒适、暖和,却暖和得太过反常;正如我前文所说的,他们肉体是在烘烤来着,不消说,是很切合时尚的方式在烘烤。
绝大多数奢侈品,以及许多所谓使生活舒适的物品,不仅不是必不可缺的,而且还极大地有碍于人类进步。就奢侈和舒适来说,最聪明的人的生活,甚至比穷人过得还要简单、朴素。古代哲学家,不论在中国、印度、波斯还是希腊,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从外表看,他们比谁都穷;从内心看,他们却比谁都富。我们对他们了解得还很不够。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对他们毕竟还是知道不少呢。近代改革家和他们的民族救星,他们也都是如此这般。一个人唯有站在我们称之为甘于清贫的有利地位上,方能成为人类生活的公正、睿智的观察家。不论在农业、商业、文学或艺术中,奢侈生活结出的果实也都是奢侈。时下哲学教授比比皆是,但哲学家一个也没有。然而,教授是令人艳羡不已,因为教授的生活曾经令人艳羡不已。做一个哲学家,不仅要有奥博的思想,乃至于建立一个学派,而且还要热爱智慧,按照智慧的要求,过一种简朴、独立、豁达大度与富有信心的生活。不仅要从理论上,而且还要在实践中,解决生活中的一些问题。大学问家和大思想家的成功,不是帝王式的,也不是壮汉式的,通常都是侍臣式的成功。他们一味随流徇俗,应对生活变化,他们的所作所为,实际上跟父辈们如出一辙,压根儿成不了什么顶天立地的人类始祖。那么,为什么人类一直在退化呢?是什么使得许多家族没落?奢侈导致国家衰亡,那它的实质又是什么?在我们自己的生活中,我们可敢不敢说一点儿都没有奢侈味?即使在生活的外部形式上,哲学家也是处于时代前列。他不像他的同时代人那样饮食、居住、穿着和取暖。一个人既然做了哲学家,岂能没有比别人更好的方法来维持自己生命的热量呢?
一个人从我所描述的多种模式中得到了温暖,接下来他还想要些什么来着?当然不会是更多的同样的温暖,更多更丰盛的食物,更大更华丽的房子,更多更持久更旺盛的炉火,等等。他获得了这些生活必需品之后,就不会再要那些剩余品,而要选择另外的东西了;那就是说,要摆脱卑微的劳动,开始度假,亲历生活中的奇遇。这里的泥土看来对种子是很相宜的,因为泥土已使胚根向下延伸,随后又信心十足地使嫩茎不断朝上茁长。人既然那么牢牢地在大地上扎了根,为什么就不能同样恰如其分地升高到天空中去呢?——因为这是名贵植物的价值,是由远离地面、最终在空气和阳光下结出的果实来评定的,跟比较低等的菜蔬不可相提并论。那些菜蔬,哪怕是两年生的品种,也仅仅被栽培到根须长好为止,而上头枝叶通常都给剪去,因此,到了开花的季节,人们多半认不得它们了。
我可不打算给那些坚强勇敢的人厘定什么规章,不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们都会专心于自己的事情;或许他们的住宅造得比富豪们的更豪华,挥霍得也更惊人,却并没有因此而一贫如洗,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如果说就像人们所梦想的那样,确实有这样的人的话;再说,我也不打算给下面那些人厘定什么规章,他们是从各种事物现状中得到鼓励和灵感,他们以恋人般的狂热珍爱现状——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想,我自己就是归属于这类人;还有一些人,我也不想对那些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安居乐业的人说些什么,反正他们都知道自己是不是安居乐业——我主要是向那些心怀不满的人说话,他们原本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但他们老是徒然地诉苦说自己命运不济,时世艰难。有些人对任何事情都叫苦不迭,使人没法给予安慰,因为据他们自己所说,他们这是在尽他们的职责。在我心目中还有一种人,他们看上去很富,实际上却是各类人当中最穷的人,他们尽管攒下了一点破铜烂铁什么的,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也不知道如何摆脱它,就这么着拿金银给他们自己打造了一副镣铐。
我要是试图说一说,我希望在过去几年里如何将自己的生活给打发过去,也许会让多少有所了解实际情况的读者感到惊喜,当然也会让全然不了解的人吃惊,我只是稍微谈一谈我心爱的事儿就得了。
不管天色阴晴,也不管白昼黑夜,我任何时候都渴望及时改善自己眼下的境况,并在自己的手杖上刻下记号;站在过去与未来这两个永恒的真理的交会点上,恰好就是现在这个时刻;亦即脚尖抵着起跑线。请原谅我说话有些晦涩,因为我的行当秘密要比大多数人的行当多得多,不是我存心要保密,而是我这个行当离不开这个特点。我很乐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断断乎不在我门上写着“不准入内”的字样。
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条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我至今还在追寻它们。我跟许多观光客念叨过它们,描述过它们的模样,以及它们对怎么样叫唤声,就会做出应答。我碰到过一两个人,他们听到过那条猎犬的吠声,也听到过马蹄声,甚至还看到过斑鸠消失在浮云后面;而且,他们看上去也急巴巴地想把它们找回来,好像是他们自个儿丢失了它们似的。
殷切期望着,不仅观看日出和黎明,如有可能,还可一睹大自然本色!无论寒冬酷暑多少个清晨,左邻右舍还没有起来张罗这张罗那之前,我早就开始忙自己的事儿了。我有很多的乡友,里头有天蒙蒙亮往波士顿赶的农夫,也有出门干活去的樵夫,毫无疑问,他们都碰到过我一大早干完活儿回来。
说真的,太阳冉冉升起,我可从来没有具体地出过力,但是切莫怀疑,只要赶在日出之前到达现场,其意义就非同小可。
有多少个秋天,是的,还有多少个冬天,我是在镇外度过的,试图谛听风中有什么好听的,听后将它精准地播发出去!我为此几乎投入了我所有的资金,为了这笔生意,我顶着风东奔西跑,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要是风中有涉及两党政治的信息,那它肯定成为最新要闻刊登在各大报刊上了。别的时候,守望在悬崖或者大树旁的观测台上,用电报发布新来的人的信息;或者傍晚时分在山巅上等待暮色徐徐降临,也许我会捕捉到一点儿什么的——尽管我捕捉到的从来就不多——何况这不多的东西如同“天粮”似的会在阳光下消融殆尽。
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一家发行量不很大的杂志的记者,编辑也从来不觉得我写的大量稿子可以利用,反正作家们对此都有同感,我煞费苦心地写作,换来的只是痛苦。不过,就这件事来说,痛苦乃是它自身的回报吧。
好多年来,我自我指派为暴风雪和暴风雨的督察员,而且忠于职守;我还兼任测量员,测量公路以外的森林小道和所有交叉通道,确保它们畅通无阻;此外,我还测量过四季通行的峡谷桥梁,反正公众接踵而至,足以证实它们具有很高的利用率。
我还看守过镇上未驯化的牲畜,因为它们常常窜过围栅逃逸,让一个恪守职责的牧人吃足苦头;我对农场里人迹罕至的角角落落也很注意;虽然我并不知道约那斯或者所罗门今天有没有在哪一个特定的地块干活儿,反正是跟我毫不相干的事。我给红色的越橘、沙地樱桃树、荨麻、红松和黑梣,还有白葡萄藤和黄色紫罗兰都浇过水,要不然它们在天气干燥的季节里就会枯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