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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学期

第二天,学校隆重开学。我记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教室里原本一片喧哗,突然间变成一片死寂,原来是克里克尔先生吃完早饭进来了。他站在教室门口,环顾着我们,就像故事中的巨人俯视着他的俘虏。

滕盖站在克里克尔先生的身旁。我想,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恶狠狠地大喊“不要吵!”的,因为同学们早已吓得悄无声息、木然不动了。

我们看到的是克里克尔先生的嘴在动,听到的是滕盖的声音,大意是:

“听着,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在这个新学期里,你们都得给我小心。我要奉劝你们,你们一上来就得好好地专心念书,因为我一上来就会狠狠地惩罚你们。我是决不会含糊的。你们摩手擦掌毫无用处,我要给你们留下的伤痕,你们是怎么也磨擦不掉的。行啦,现在全体学生都给我上课去!”

这篇可怕的开场白说过之后,滕盖就一跷一拐地走出教室去了,克里克尔先生来到我的座位跟前,对我说,要是说我以咬人著名,那他也以咬人著名。接着他给我亮了亮他的手杖,问我,这手杖比起牙齿来怎么样?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很尖锐的牙齿,嘿?它顶不顶得上双料的牙齿,嘿?它有没有长长的尖齿,嘿?它会不会咬人,嘿?会不会咬人?他每问一句,就用手杖在我身上抽打一下,打得我直扭身子。于是我立刻就享受到萨伦学校的“公民权”了(像斯蒂福思说的那样),而且也就立刻泪流满面了。

我并不是说这是对我的特殊优待,只有我一个人能享受。正相反,在克里克尔先生巡视教室的过程中,绝大多数学生(特别是年龄较小的学生)都受到同样的照顾。一天的功课还没开始,全校就有一半学生在那儿扭身子、抹眼泪了。至于一天的课上完以后,有多少人扭身子,抹眼泪,我实在不敢去回想,怕说出来后,有人会怀疑我有意夸大其词。

我得说,决不会有人像克里克尔先生这样对自己的本职如此乐不可支了。他打起学生来那副高兴的样子,就像是满足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相信,见到一个胖乎乎的学生,他特别按捺不住。这样的孩子,对他似乎有一种魅力,一天里要是不给这种孩子来那么几下,他就会心中烦躁,坐立不安。我自己就是个胖乎乎的孩子,因此我应该心里有数。我敢说,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个家伙,我还会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即使我本人没有受过他的虐待,知道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我也会这样的。我现在是怒火万丈,因为我知道,这家伙除了会行凶使坏之外,别的一无所能。他根本不配担任这样重要的职务,正像他没有资格当海军大臣或陆军司令一样。其实,他真要当上这当中的一个,也许他的害处远远还比不上这个校长哩。

一个凶神恶煞属下的一班小可怜虫,在他的面前,我们是多么卑微啊!对这样一副德性的人物,都得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现在回想起来,这算是怎样一种人生的开端啊!

现在,我仿佛重又坐在课桌旁,留神着他的眼色——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这时正在用尺给另一个受难者指出算术本上的错误,这人的双手刚挨过那同一支尺的打,他正在用一块手帕擦着,想要抹去手上的痛楚。我本有许多事要做。我并不是由于无所事事才盯着他看,而是因为我已病态似的为这所吸引,很想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是不是会轮到我,还是轮到别人。坐在我这边的两排孩子也都跟我一样,很有兴趣地看着他。我想他也知道这一点,尽管他装作不知道。在指出算术本上的错误时,他露出了一副可怕的嘴脸。这时他斜眼朝我们两排看过来了,我们急忙低头看着书本,同时打起哆嗦来。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又抬头看起他来了。有个倒霉蛋,由于练习做得不好,让他给逮住了,他把他叫到跟前。这小罪犯结结巴巴地连声求饶,保证明天一定好好做。克里克尔先生在打他以前先说了句笑话,我们听了都笑了——其实,我们这群可怜的小狗仔,虽然笑是笑了,可一个个脸蛋都像死灰般惨白,吓得心都吊到嗓子眼里了。

现在我仿佛重又坐在课桌旁了,这是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天午后。我四周响起一片嗡嗡营营的声音,仿佛同学们全都成了绿头苍蝇了。心里有一股半温不热的肥肉那种油腻腻的感觉(一两个小时前我们刚吃过饭)。我的脑袋就像一般大的一块铅那么沉。当时,只要能让我睡上一觉,我真情愿牺牲一切。我坐在那儿,看着克里克尔先生,像只小猫头鹰似的,直朝他眨眼。当睡魔一下子征服我时,他依然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我的睡梦中,在指出算术本上的错误。后来他悄悄走到我的后面,在我的背上抽打出一条红杠,把我唤醒,为的是能让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会儿我在运动场上了,虽然我看不见他,可我的目光依然被他迷住。我知道,他就在离窗子不远的地方吃饭,那窗子代表了他,我就看那窗子。要是他在窗子近旁露了露脸,我的脸上立刻就会露出一副乞求和卑下的神情。要是他透过窗玻璃朝外看,就连最大胆的孩子(斯蒂福思除外)也会停下,不再大叫大喊,改作沉思默想的样子。有一天,特雷德尔(世界上最倒霉的孩子)意外地把球打到了那扇窗上,把玻璃给打碎了。当时我看到了那情景,觉得那球像是打在克里克尔先生那颗神圣的脑袋上,简直吓坏了,现在想起来还直打哆嗦哩。

可怜的特雷德尔!他穿着一身紧绷绷的天蓝色衣服,把他的胳臂和大腿都箍得像德国腊肠或卷形布丁了。他是所有学生中最快活的,也是最悲惨的一个。他老是挨手杖——我想,在那半年里,他天天挨手杖,只有一个星期一,遇上放假,总算两手只挨了尺子——他老说要把挨打的事写信告诉他叔叔,可是一直都没有写。挨了打后,他把头伏在课桌上靠上一会儿,不知怎的就会高兴起来,又开始笑了,而且眼泪还没干,就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一开始,我老是纳闷,他在画骷髅中能得到什么安慰呢。有一段时间,我把他看成是个修道士一样的人,他是在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来提醒自己,棒打不能永远没个完。不过现在我认为,他所以老画骷髅,只是因为它容易画,不需要任何面容相貌罢了。

特雷德尔是个非常正直、值得尊敬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一种神圣的义务。有好几次,他都为这吃了苦头。特别是有一次,在教堂里做礼拜时,斯蒂福思突然笑了起来,教堂执事以为是特雷德尔在笑,便把他赶出教堂。当时他在会众鄙视的目光下被押出教堂的情景,我现在依然历历在目。尽管第二天挨了打,还被关了很长时间的禁闭,可他只是在他的拉丁文字典上画满了整个教堂墓地里的骷髅,始终没有说出谁是真正犯规的人。不过他也得到了酬报。斯蒂福思说,特雷德尔是个没有半点私心的人。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是最高的夸奖了。在我说来,为了能赢得这样的酬报,我愿去做一切(虽然我远远没有特雷德尔勇敢,年龄也没有他大)。

看到斯蒂福思跟克里克尔小姐手挽着手,从我们面前走过去教堂,这是我生平见到的一大世面。从漂亮方面来说,我认为克里克尔小姐比不上小艾米莉,我并不爱她(我也不敢爱她),不过我觉得她确是一位特别动人的年轻小姐,在风度方面,没有人能超过她。斯蒂福思穿着白裤子,替她拿着阳伞。我感到,能跟这样一个人相识,真值得我骄傲。我相信,克里克尔小姐除了全心全意崇拜他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在我眼里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们跟斯蒂福思相比,就像是两颗星星跟太阳一样。

斯蒂福思一直保护我,成了我一个很有用的朋友,因为没有人敢得罪他所看得起的人。可是他没能——或者说他不管怎么样都没有——使我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虐待,那人待我实在太凶了。不过每当我受到特别坏的待遇时,他总是跟我说,我得有一点他那样的勇气,换了是他,他是决不会忍受的。我觉得他这是在鼓励我,认为这是他的好意。克里克尔先生对我的虐待中,有过一件好事,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一件。当他在我坐的凳子后面巡视,想要顺手打我一下时,他发现我背的牌子碍了他的事,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把那牌子取下了,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它。

有一天,一件意外的事加强了斯蒂福思跟我之间的友谊。这件事使我感到非常骄傲,也给了我很大的满足。虽然有时也引起了一些不便。有一天,他在运动场上很友好地跟我谈话,我信口说起某件事或某个人——现在我已经忘了是什么了——就像《佩里格林·皮克尔》里的某件事或某个人一样。当时他没有说什么,可是到了晚上,我要上床睡觉时,他却问我,我有没有我说的那本书。

我回答说没有带来,并且告诉他我读那本书的情况,也提到我读过的另外那些书。

“你还记得那些书的内容吗?”斯蒂福思问道。

哦,记得,我回答说。我的记忆力很好,那些书的内容,我相信,我记得很清楚。

“那我就对你说了,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你给我讲讲那些书里的故事吧。晚上睡得很早,我老睡不着。早上总是一大早就醒了。我们可以一本一本地说,就把这当作《一千零一夜》那样来说好了。”

我听到他作这样的安排,感到非常高兴,当天晚上我们就按这办法实行了。当时讲述那些书中的故事时,我到底给我喜爱的那些作家遭到多大的损害,我已无法说清,我也很不愿意知道。但是我对他们满怀信任,而且我完全相信,我讲述时,有着一种纯朴、真诚的态度,这定会产生很好的效果。

麻烦的是我一到晚上,就想睡觉,要不就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实在不想把故事再继续讲下去,因而这就成了一桩苦差使。可是故事又非说不可,因为让斯蒂福思失望或不高兴,当然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早晨也是这样,当我疲惫不堪,很想多睡一个小时时,却总被叫醒,不得不在起床铃响以前,像山鲁佐德王后一样,讲上一段长长的故事,这也是一件让人厌烦的事。但是斯蒂福思很坚决。而且作为回报,他给我讲解算术习题和各种练习,以及在所有我觉得太难的功课方面帮助我。所以在这笔交易上我并不吃亏。不过,我也要为自己说句公道话,我给他讲故事,既不是出于私心,也不是由于我怕他。这是因为我敬佩他,爱他,他的称许就是最大的回报。当时我把这看得如此珍贵,现在回想起这些琐事来,还觉得心疼难受哩。

斯蒂福思待我也很周到、体贴,特别是有一次,他的关心表现得非常突出,那种坚决的态度,我怀疑已经使可怜的特雷德尔和别的人有点难受。佩格蒂答应给我写的信——这是封多么让人高兴的信啊!——开学后不到几个星期就寄到了,而且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大堆橘子,中间还放着一大堆糕点,另外还有两瓶樱草酒。这一宗宝物,我理所当然地把它放到斯蒂福思跟前,请他代为处置。

“那,你就听我说吧,小科波菲尔,”他说,“酒应该留着,在你讲故事的时候给你润嗓子用。”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脸都红了。我谦虚地求他不要这么打算。可他说,他已经发现我有时候嗓子嘶哑——他说的是我的嗓子有点发沙——所以这酒,每一滴都得用在他所说的用途上。于是,两瓶酒都锁进了他的箱子。每次他都亲自把酒倒进一个小玻璃瓶,当他认为我需要恢复精力时,就让我用一根插进软木塞中的细吸管吸上一口。为了使它发挥更大的效用,他还亲自动手,往里挤进一些橘子汁,或者是拌进一点姜汁,要不就滴进几滴薄荷油。尽管我没法断定,这一来是否使酒味得到改善,或者说这正好是一种开胃的混合剂,不过在夜间做最后一件事和早晨做最先一件事时,我总是满怀感激的心情喝下这种东西,对他的关心非常领情。

我记得,“佩里格林”我们好像讲了几个月,别的故事又讲了几个月。我敢说,我们这个团体从来没有因缺少故事而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两瓶酒,几乎也像故事一样延续了很久。可怜的特雷德尔——我一想到这个同学,怪得很,一面忍不住想笑,一面又要掉眼泪——总体说来,他就像是个帮腔的,凡是故事里讲到让人发笑的地方,他就装出笑得前俯后仰,凡是讲到让人惊恐的地方,他就假装吓得不知所措。这常常会弄得我的讲述停顿下来。我记得,最让人好笑的是,一讲到跟吉尔·布拉斯的冒险经历有关的西班牙警官时,他就装出怎么也没法让牙齿不捉对儿厮打。我还记得,有一次当我讲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到强盗的大头目时,这个倒霉的小丑装出吓得直打哆嗦,结果让正在走廊上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听见了,便以扰乱寝室秩序的罪名,给了他一顿毒打。

在我身上本来就有浪漫、幻想的成分,由于在黑暗中讲了那么多故事,这种成分更进一步得到了增长。因而就这方面来说,这件事对我并没有多大益处。但是我在寝室里几乎已成了一个大家喜爱的宠物,而且我也意识到,我这种讲故事的才能已在同学们中间传开,虽然我在学校里年纪最小,却已引起了大家对我的注意,这一切促使我更加努力上进。在一座专以暴虐手段办学的学校里,不管主持的人是不是个笨蛋,学生都是不可能学到很多东西的。我相信,我们的同学也像当时所有的学生一样,通常都没有多少知识的。他们受到了那么多的折磨和打骂,怎么还能学习呢。他们没法好好地学习进步,就像任何一个人一样,整天生活在不幸、痛苦、忧虑中是什么事也做不好的。可是我自己那点小小的虚荣心,还有斯蒂福思的帮助,不知怎的却鞭策了我,促使我前进。在那儿学习期间,虽然我并没有被少打少罚,但是我在那班同学中间却是一个例外,因为我还是持续不断地学到了一些零星的知识。

在这一方面,梅尔先生给了我很多帮助。他是喜欢我的,使我一想起他就满怀感激之情。眼见斯蒂福思存心毁谤他,从不放过可以使他伤心的机会,或者是唆使别的人怎么做,这经常使我感到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内心感到非常不安,因为我已把梅尔先生曾带我去看两个老妇人的事告诉了斯蒂福思,我觉得我不能对他们隐瞒这个秘密,正像我有了糕点或别的东西时,不能瞒着他一样。可是我心里老是害怕,唯恐斯蒂福思把这件事捅出去,用这来嘲笑他。

说到刚抵伦敦的那个早上,我在呜咽的笛声中吃了顿早饭,后来又在孔雀翎的影子下睡去时,我敢说,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把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带进救济院,会产生什么后果。可是这次访问却有着预料不到的后果;而且就它本身来说,还是严重的后果。

有一天,克里克尔先生因身体不适没来学校,全校自然也就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氛。早上上课时,教室里一片吵闹声。孩子们一放松,就随心所欲,很难管束。虽然那个让人害怕的滕盖,拖着那条木腿来过教室两三次,记下了闹得最凶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但是并没有产生多大效果。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不管他们怎么样,明天反正总要有麻烦的,所以毫无疑问,他们认为,最好还是今天闹个痛快再说。

那天实际上只有半天课,因为是星期六。可是要是大家都去运动场,吵闹声会打扰克里克尔先生;那天天气也不好,不适宜外出散步,因此我们奉命下午都留在教室里,布置我们做一些专为这种时候做的较为轻松的功课。这是一星期中夏普先生外出卷假发的日子,所以只有老干苦差的梅尔先生一人在掌管学校。

假如可以把梅尔先生那么温和的一个人联想成一头牛或一只熊的话,在那天下午吵闹得最厉害时,我真会把他联想成其中之一,并正在受到上千条狗的围攻。我现在还记得,他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支着作痛的头,伏在书桌上的书本上,可怜巴巴地尽力想完成这份累人的工作,可是周围的吵闹声,就连下议院的议长也会弄得头晕目眩。有几个同学在座位上跑进跑出,跟别的同学玩着“抢座位”的游戏。同学中有的在大笑,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谈天,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号叫,有的用脚在地上乱蹬,有的在梅尔先生周围乱转,龇牙咧嘴,做着鬼脸,也有的在他背后和面前学他的模样,学他的穷酸相,他的靴子,他的外衣,他的母亲,总之,学他的一切,而这一切,他们本该是给予关心和同情的。

“别吵啦!”梅尔先生突然站了起来,用书敲着桌子叫着,“这算是什么意思?真让人受不了。都要把人给弄发疯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孩子们?”

他用来敲桌子的书是我的,因为我正站在他的旁边。随着他的目光,我朝教室四面看去,只见同学们全都停下不做声了,有的突然大吃一惊,有的好像有些害怕,也有的也许感到惭愧了。

斯蒂福思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面,在那长长的房间尽头。梅尔先生看着他时,他正悠闲地靠墙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梅尔先生,抿着嘴好像在吹口哨。

“别吵了,斯蒂福思先生!”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别吵吧,”斯蒂福思说,脸变红了,“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坐下,”斯蒂福思说,“管管你自己的事吧。”

一阵吃吃的窃笑,还有几声喝彩声;可是看到梅尔先生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大家也就立即静了下来。有个同学本想奔到他身后去学他母亲,临时改变主意,假装修起笔来。

“斯蒂福思,要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能影响这儿的每一个人,”——他伸出一只手放到我的头上,我猜想,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在做什么——“或者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刚才是你指使比你小的同学用种种方法来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根本就不想为你费神,”斯蒂福思冷冷地说,“所以事实上我也就没有错。”

“当你仗着你在这儿得宠的地位,先生,”梅尔先生接着说,他的嘴唇颤抖得很厉害,“来侮辱一个绅士——”

“一个什么?——他在哪儿?”斯蒂福思说。

这时,突然有人叫道,“真丢脸,詹·斯蒂福思!太不像话了!”这是特雷德尔。梅尔先生立即拦住了他,不让他再说了。

“你侮辱了一个生来就不走运的人,先生,而且是一个丝毫都没有得罪过你的人,而凭你这样的年龄和这般聪明,你是完全懂得,侮辱这样一个人是毫无理由的,”梅尔先生说道,他的嘴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所以你这种行为是很卑鄙龌龊的。你要坐就坐,要站就站,随你的便吧,先生。科波菲尔,继续背下去。”

“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着,从教室后面走上前来,“等一等。我把话全都给你说明白了吧,梅尔先生。你竟敢说我卑鄙龌龊什么的,那你就是个大胆无耻的乞丐了。你本来就是个乞丐,这你自己知道;可是现在你这么一说,你就成了个大胆无耻的乞丐了。”

我弄不清楚,当时是他想去打梅尔先生呢,还是梅尔先生想去打他,或者是他们双方都有这个打算。我只看到,全校同学都像石头似的僵着不动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克里克尔先生已经来到我们教室里,他的旁边站着滕盖;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则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像是吓着似的。梅尔先生双肘支在书桌上,双手捂住脸,有好一会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用手摇着梅尔先生的胳臂说道,这回他的话是如此清楚,因而也就用不着滕盖先生重复了,“我想,你还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吧?”

“没有,先生,没有,”助理教师回答说,他露出脸,摇着头,异常激动地搓着双手,“没有,先生,没有。我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没有,克里克尔先生,我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我——我记得自己的身份,先生。我——我——倒真盼望您能早一点想到我,克里克尔先生,那——那——就更加仁慈了,先生,更加公道了,先生。那就可以让我少惹点麻烦了,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狠狠地瞪着梅尔先生,用手扶住滕盖的肩膀,踩上近旁的一条凳子,坐到书桌上。此时的梅尔先生仍摇着头,搓着手,依然非常激动。克里克尔先生在自己的宝座上又朝他瞪了一会儿后,转向斯蒂福思说道:

“好吧,既然他不愿告诉我,那就你来说说,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蒂福思有一会儿对这一问题避而不答;他只是带着轻蔑和愤怒的神情看着对手,一言不发。我记得,即使在那样的时刻,我也忍不住心里想,瞧他的外表多么高贵,跟他相比,梅尔先生显得太猥琐平常了。“他说我得宠是什么意思?”斯蒂福思终于开口了。

“得宠?”克里克尔先生重复说,他脑门上的青筋一下暴了起来,“这话是谁说的?”

“他说的。”斯蒂福思说。

“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怒气冲冲地转向他的助理教师,问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克尔先生,”他低声回答说,“像我说的那样,任何学生都无权利用自己得宠的地位来侮辱我。”

“侮辱你?”克里克尔先生说,“我的天哪!请允许我问你,你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先生,”说到这儿,克里克尔先生把双手连同手杖都往胸前一抱,紧皱起双眉,皱得眉毛下面那对小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当你说‘得宠’这话的时候,你是否对我表现出应有的尊敬?对我,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突然把头往前一探,接着又缩了回来,“对我这个一校之长,对你的雇主,是否表现出应有的尊敬?”

“我愿意承认,先生,那话是不适当的,”梅尔先生回答说,“要是我当时头脑冷静,我不会这样说的。”

这时斯蒂福思插了嘴。

“他还说我卑鄙,还说我龌龊,所以我就说他是个乞丐。要是我当时头脑冷静,也许不会说他是个乞丐的。不过我已经说了,我愿意为此承担一切后果。”当时,也许我并没有想到是否有什么后果要承担,我只觉得斯蒂福思这番话说得很有气派,使我大为激动,对其他同学也产生了影响,因为他们中间出现了一阵轻轻的骚动,虽然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感到吃惊,斯蒂福思——虽然你的坦率为你增了光,”克里克尔先生说,“没错,为你增了光——可是我得说,我感到吃惊,斯蒂福思,你居然把这样一个字眼,用在萨伦学校花钱雇来的人身上,先生。”

斯蒂福思笑了笑。

“你这不是对我的问话的回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我希望从你那儿得到更多的解释,斯蒂福思。”

在我看来,跟这个英俊的少年相比,如果说梅尔先生显得猥琐平常,那克里克尔先生有多猥琐平常,就更没法说了。

“让他来否认吧。”斯蒂福思说。

“否认他是个乞丐,斯蒂福思?”克里克尔先生大声问道,“那么,他在哪儿乞讨过呢?”

“即使他自己不是乞丐,他的一个近亲肯定是乞丐,”斯蒂福思说,“这是一样的。”

他朝我看了一眼,梅尔先生的手也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我脸上发烧,满怀悔恨地抬头看去,可是梅尔先生的眼睛却盯着斯蒂福思。他继续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但是眼睛看的却是斯蒂福思。

“因为你希望我能为自己辩护,克里克尔先生,”斯蒂福思说,“那我就把我的意思说清楚吧——我得说的是,他的母亲在一个救济院里,靠救济过活。”

梅尔先生依旧看着斯蒂福思,依旧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要是我没听错的话,同时低声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想是这样。”

克里克尔先生紧锁起眉头,勉强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转向自己的助理教师说:

“你听到这位先生刚才说的话了吧,梅尔先生?劳驾了,无论如何请你在全校学生面前,对他的话作个更正。”

“他没说错,先生,不用更正。”梅尔先生在一片死寂中回答说,“他说的是事实。”

“那就劳你当众声明一下,”克里克尔先生把头歪向一边,眼睛扫视着全校学生说,“在这之前,我是否知道这一情况?”

“我想你没有直接知道?”他回答说。

“哦,这是说你知道我不了解,”克里克尔先生说,“是不是,先生?”

“我看你从来没有认为我的境况是很好的。”助理教师回答说,“你知道我眼下的处境,以及一直以来在这儿的情况。”

“要是你这样说的话,”克里克尔先生说,他脑门上的青筋暴得更厉害了,“我认为,一直以来你完全错了,你错把这儿当成贫民救济院了。梅尔先生,请你走吧。越快越好。”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梅尔先生站起来说道。

“请吧,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

“我向你告辞了,克里克尔先生,还有你们全体同学,”梅尔先生朝整个教室看了一眼,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詹姆斯·斯蒂福思,我对你最大的愿望是,将来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事感到害臊。眼下,我决不能把你当作自己的朋友,不管是对我来说,还是对我所关心的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

他再次伸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然后从书桌上拿起自己的笛子和几本书,让钥匙留在那儿给他的接任者,把他的那点财产往腋下一夹,就走出教室去了。接着,克里克尔先生通过滕盖发表了一篇演说,演说中他对斯蒂福思表示感谢,感谢他维护了萨伦学校的自主和体面(虽说也许激烈了一点);演说结束时,他还跟斯蒂福思握了握手,我们则接连欢呼了三声——至于为什么欢呼,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我猜想是为斯蒂福思,所以也跟着他们一起欢呼了,尽管我心里感到很难过。随后,克里克尔先生还用手杖打了托米·特雷德尔一顿,因为他发现特雷德尔不仅没有为梅尔先生的离去欢呼,而且还淌着眼泪。打过以后,克里克尔先生便回到自己的沙发那儿,床铺那儿,或者是回到他原来的不管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学生自己了。我记得,当时我们一个个都茫然地面面相觑。至于我自己,因为牵涉进这件事,我感到非常内疚和后悔,要不是怕流露出这种使我痛苦的感情,斯蒂福思(我发现他不时地在朝我看)会认为我不够朋友,对他不顺从——或者我得说,考虑到我们在年龄上的差距,以及我对他的感情——我早就忍不住要哭出来了。他对特雷德尔非常生气,他说他高兴看到特雷德尔挨打。

可怜的特雷德尔已经度过了把头枕在书桌上的阶段,正像往常那样,在大画骷髅,发泄自己的怨气。他说他不在乎,梅尔先生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谁不公平地对待他了,你这小妞?”斯蒂福思问道。

“哼,是你呀!”特雷德尔回答说。

“我做了什么啦?”斯蒂福思说。

“你做了什么?”特雷德尔反驳说,“你伤了他的心,又害他失去了工作。”

“他的心?”斯蒂福思轻蔑地重复道,“我敢保证,他的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的心可不像你的心,我的特雷德尔小姐。至于说到他的工作——这是个珍贵的工作,是不是?——你以为我不会写信回家,设法给他一点钱吗,我的小妞?”

我们都认为,斯蒂福思的这种打算非常高尚。他的母亲是个寡妇,很有钱,据说不论儿子要她做什么,她几乎都会照办。眼看特雷德尔吃了败仗,我们大家全都异常高兴,把个斯蒂福思捧到了天上。特别是他屈尊地告诉我们说,他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大家好。他丝毫不顾个人利害关系地这样做,是给我们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不过我得说,那天晚上我在黑暗中讲故事时,梅尔先生凄楚的笛声,不止一次地传进我的耳中。而当斯蒂福思终于疲倦了,我也上床睡下时,我仿佛听到那笛子又在什么地方吹起,声音是这般悲凉,弄得我难过极了。

但是,我很快就把他给忘了,而注意起斯蒂福思来,他竟那么轻松地像个业余教师似的代上了梅尔先生的一些课,甚至连课本也不用(他好像什么东西都记得),直到新的助理教师到来。新教师来自文法学校。在正式上课前,为了介绍他跟斯蒂福思认识,一天他在小客厅里吃了一顿饭。斯蒂福思很称许他,告诉我们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不大清楚这指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学问,但我还是很尊敬他,对于他的高深学问丝毫没有怀疑,尽管他从来没有像梅尔先生那样关心过我——并不是说我是个特殊人物。

在这半年的学校生活中,另外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所以直到现在依然还留着,是有着多方面的原因的。一天下午,我们都已被折磨得晕头转向,而克里克尔先生还在肆意朝四周乱抽乱打时,滕盖进来了,用他那惯常的大嗓门叫道:“科波菲尔,有人找!”

接着,他跟克里克尔先生交谈了几句,讲了来找的是什么人,可以让他们在哪个房间里跟我见面等。而我,早在他叫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按照习惯站起来,而且吃惊得快要晕倒了。我奉命走后楼梯,先去戴上一条干净的荷叶边,然后再去饭厅见面。我怀着从未经历过的少年人的慌乱心情,一一照着这些命令做了。走到会客室的门口时,我忽然想到,来的也许是我母亲——在这以前我只想到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因而把伸到门把上的手又缩了回来,站在门外先呜咽了一通,才进了屋子。

开始时,我看不见屋里有人。不过觉得门后面有人顶着似的。我朝门后一看,让我大为惊喜,原来是佩格蒂先生和汉姆。他们手里拿着帽子,相互挤在墙边,在朝我鞠躬。我禁不住笑了起来,不过这主要是因为我见到他们心里很高兴,并不是因为他们那可笑的样子。我们非常亲热地握着手,我笑了又笑,一直笑到我掏出手帕来擦眼泪才作罢。

佩格蒂先生(我记得,他这次来看我,一直咧着嘴,从没闭过)看到我擦眼泪,很不放心,便用胳臂肘捅了捅汉姆,要他说点什么。

“高兴起来,我的大卫少爷!”汉姆憨笑着说,“哦,你长了很多了!”

“我长啦?”我擦着眼泪说。我并不是为我知道的某件事情而哭,而是见了老朋友,不知怎么的就禁不住哭起来了。

“长了,大卫少爷!怎么不是长了!”汉姆说。

“怎么不是长了!”佩格蒂先生也说。

他们两人相对而笑,引得我也笑了。于是我们三个人全都笑着,直到我又有哭出来的危险才停下来。

“你知道我妈妈吗,佩格蒂先生?”我问道,“还有我最亲爱的老佩格蒂好吗?”

“好得很。”佩格蒂先生说。

“小艾米莉好吗?还有葛米治太太呢?”

“全都——好得很。”佩格蒂先生说。

这时沉默了一会儿。为了打破沉默,佩格蒂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极大的龙虾,一只很大的螃蟹,还有一大帆布袋小虾,全都把它们堆在汉姆抱起的两臂上。

“你看,”佩格蒂先生说,“你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吃饭时,爱吃点有鲜味儿的东西,所以不怕你见笑,带了一点来。这都是那个老嫂子煮的,是她煮的。都是葛米治太太煮的。是的。”佩格蒂先生慢吞吞地说道。他老是逮住这个话题说个没完,我想,这是因为他一时没有准备好别的话题吧。“是葛米治太太,我向你保证,都是她煮的。”

我向他道了谢。佩格蒂先生朝抱着海味站在那儿腼腆地微笑着的汉姆看了一眼,并没有设法帮他一下,说道:“你知道,好在是顺风又顺潮水,我们就乘我们亚茅斯的一条帆船来格雷夫森德。我妹妹她告诉了我你这儿的地址。信上还说,要是我来格雷夫森德,一定要来这儿看看你大卫少爷,替她向你请安问好,再向你报告,家里人全都十分平安。你知道,我们回去后,小艾米莉她就会写信给我妹妹,告诉她,我们见着你啦,你也很好,一切平安,这一来,我们就让这一切平安兜了个圈子了。”

我想了一下后,才明白佩格蒂先生这个比喻的意思,他是说让一切平安的消息转了一圈。于是我又热诚地向他道了谢,并且说,我相信小艾米莉也变了,跟我们一块儿在海滩上拾贝壳捡石子时不一样了吧。说着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她都快长成个大人了。她真的快长成个大人了,”佩格蒂说,“不信你问他。”

他的意思是叫我问汉姆。只见汉姆抱着那堆海味,笑容满面地直点头。

“她的脸蛋可漂亮啦!”佩格蒂先生说,他自己的脸就亮得像一盏灯。

“还有她的学问哩!”汉姆说。

“还有她的字哪!”佩格蒂先生说,“乌黑乌黑的,就像黑玉!而且写得老大老大的,不管在哪儿都能看清。”

佩格蒂先生一想起他的这个小宝贝,就眉飞色舞,喜滋滋的,那副热情劲,看了真让人高兴。现在,他好像又站在我的面前,他那毛烘烘的坦率的脸上,闪烁出一片欣喜的爱心和骄傲,叫我都无法形容。他那双真诚的眼睛火星四射,闪闪发光,仿佛它们的深处有某种发亮的东西在翻腾捣动。他那宽大的胸膛起伏不止,充满了欢乐。他那双强劲有力的大手,热诚地紧握着。他说话时要想加强语气,便挥动着右臂,在我这样的小孩子看来,那手臂就像是一柄大铁锤。

汉姆也像他一样真诚。要不是斯蒂福思出乎意料地进来,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我敢说,有关艾米莉,他们一定还会说很多话的。斯蒂福思看到我站在角落里跟两个陌生人讲话,便停止了唱歌,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小科波菲尔!”(因为这不是平时会客的地方)说着便经过我们面前朝外走去。

我没法断定,是因为有斯蒂福思这样一个朋友感到骄傲呢,还是想对他解释一下我怎么认识佩格蒂先生这样一个朋友,我才在他往外走时把他给叫住。不过,我当时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天哪,过了这么长时间,我竟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请你别走,斯蒂福思!这是两位亚茅斯的船民——是两位非常和气善良的人——他们是我的保姆的亲戚,从格雷夫森德来看我的。”

“哦,是吗?”斯蒂福思回过身来说,“我很高兴见到他们。你们两位好哇?”

他的态度潇洒大方——这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态度,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其中有着一种迷人的东西。由于他有这种举止风度,这种活泼性格,这种悦耳的嗓音,这种英俊的面貌和身材,再加上一种我所知道的天生的吸引力(我认为有这种力量的人并不多),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他的身上具有一种魅力。对这种魅力屈服,是人类天生的弱点,能抗拒这种魅力的人是不多的。当时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俩是多么喜欢他,只一会儿工夫好像就对他推心置腹了。

“佩格蒂先生,写信时,务请你让我家里人知道,”我说,“斯蒂福思先生待我非常好;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在这儿该怎么办才好。”

“瞎说!”斯蒂福思笑着说,“你千万别对他们说这种话。”

“要是斯蒂福思先生去诺福克或者萨福克的话,佩格蒂先生,”我说,“碰上我也在那儿,你放心好了,只要他肯赏光,我一定带他到亚茅斯去看看你的房子。你肯定从没见过那么好玩的房子,斯蒂福思。那是用一条船做的!”

“用一条船做的,是吗?”斯蒂福思说,“对于一个真正的船民来说,这样的房子是再适合也没有了。”

“是这样,先生,是这样,先生,”汉姆咧着嘴说,“你说得对,少爷!哦,大卫少爷,这位少爷说得对,他是个真正的船民!哈,哈!他正是他说的那么一个人!”

佩格蒂先生的高兴劲也不亚于他的侄子,不过,他的谦虚不让他在接受对他个人的夸奖时,像他的侄子那样大声嚷嚷。

“啊,先生,”他鞠了一个躬,笑着说,又把领巾的尖头塞进胸前的衣服,“我谢谢你啦,先生!谢谢!我在自己的这一行,尽力想干好,先生。”

“最有本事的人,也不能做得比这更多了,佩格蒂先生。”斯蒂福思说,他已经知道佩格蒂先生的名字了。

“我敢打赌,你也是这样的,先生,”佩格蒂先生摇晃着脑袋说道,“你一定干得很出色——很出色!谢谢你啦,先生。多谢你对我的好意,先生。我是个粗人,先生,不过我还勤快——至少你知道,我盼望我能勤快。我那房子没什么可瞧的,先生,不过你要是跟大卫少爷一起来的话,我们一定会尽心招待你们的。瞧,我这都成了背屋牛了,真的。”

佩格蒂先生说,他这是说的蜗牛,用来比方他走得慢,因为他每说完一句话,就打算走,可不知怎么的又回来了。“我祝你们两位都好,祝你们快乐!”

汉姆也作了这样的祝愿,于是我们就在十分热烈的气氛中跟他们分别了。那天晚上,我几乎忍不住要跟斯蒂福思讲漂亮的小艾米莉的事,可是我不好意思提她的名字,很怕他取笑我。我记得,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把佩格蒂先生说的她都快长成个大人了这句话琢磨了老半天。不过,我后来还是断定,他这话没有什么重要意思。

我们把那些虾蟹,或者如佩格蒂先生谦虚地说的“有鲜味儿的东西”,偷偷地搬进我们的宿舍,晚上大吃了一顿。可是特雷德尔结果并不快活。他这人太不幸了,连吃点海鲜也不能像别人那样平安度过。当天晚上,他就因吃了螃蟹发病了——他太虚弱了——给他服了黑药水和蓝药丸。据丹普尔(他父亲是医生)说,用药量足以让一匹马失去体力。在这以后,特雷德尔还挨了一顿手杖和罚念六章希腊文的《圣经·新约》,因为他不肯招供是怎么得的病。

那半年中的其余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混乱:只记得每天都为我们的生活挣扎;还有逝去的夏天和变换的季节;有闻铃起床的霜晨和闻铃就寝的寒夜;有灯光暗淡、炉火不暖的晚课教室和像架大粉碎机似的只会让人发抖的晨间课堂;有交替上桌的煮牛肉、烤牛肉和煮羊肉、烤羊肉;有一块块的奶油面包,卷起角的课本,裂开的石板,泪迹斑斑的练习本,受笞杖,挨戒尺,理发,下雨的星期天,猪油布丁,以及包围着一切的墨水的难闻气息。

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开始时假期是多么遥遥无期,过了很久好像还是一个固定不动的黑点,后来才开始慢慢地朝我们过来,渐渐愈来愈大。我们先是按月份算,接着按星期算,后来是按日子算。然而这时我又开始害怕了,怕家里不来通知,不让我回家。当我从斯蒂福思那儿知道,家里已经来通知,我一定能回家时,我又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念头,生怕没等回家就摔断一条腿。放假的日子终于很快地改变了位置,由下下星期变成下星期,由后天变为明天,变为今天,今夜——就在那天夜里,我上了去亚茅斯的邮车,回家了。

在亚茅斯的邮车中,我似睡似醒了很多次,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梦到学校里所有这些事情。可是在我每次醒来时,看到的窗外的地面,已经不是萨伦学校的运动场,我耳朵里听到的,也不是克里克尔先生对特雷德尔的骂声,而是车夫用鞭子轻轻抽马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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