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妨碍报社工作按时完成的情况下,辛勤从事写作;我的书终于出版了,而且获得很大成功。虽然我对耳边响起的赞扬声感觉敏锐,而且毫无疑问,我比任何别的人更赏识自己取得的成就,但是我却并没有因此而冲昏头脑。我在观察人类的本性时,总觉得,一个对自己有十足信心的人,决不会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为了要别人相信他。因此,我在自尊自重中,始终保持谦逊;我得到的赞扬愈多,我就愈要争取使自己当之无愧。
我这部书中所写的,虽然在别的一切方面,都是我一生中的重要回忆,但是我却无意在其中讲述我写小说的经历。那些小说本身已经作了说明,我就让它们自己去说明吧。要是我偶尔提到了它们,那也只是因为这是我生活进程中的一部分而已。
到了这时,我已经有些根据可以相信,秉赋和机遇,已使我成为一个作家,因此我就信心十足地干起这一行来了。要是我没有这种自信,我一定早就放弃这一行,把我的精力用在别的方面了。我一定得设法先弄清楚,我的秉赋和机遇,真正要把我造就成怎样一个人;弄清楚了,就做这样的人,不做别的。
我给报纸和别的地方投稿,一直一帆风顺,因此,在我取得了新的成就之后,我认为自己理应不再去记录那些枯燥无味的辩论了;所以在一个令我欢快的晚上,我最后一次记录下国会里那风笛般的声调之后,从此就再也不去听它了。虽然在整个漫长的国会会议期间,我仍能从报上赏识到昔日的那种嗡嗡声,也许除了嗡嗡声比从前更多之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我想,我现在写到的时期,是在我结婚后一年半左右。经过几次不同的实验之后,我们认为,持家的事实在是白费力气,于是就放弃不管了,听其自然,我们也就只雇了一个小仆人。这个小仆人的主要任务,是跟厨子吵架;他在这方面,完全跟惠廷顿一样,只是他没有惠廷顿那样的猫,也丝毫没有希望成为伦敦市长。
在我看来,他好像成天在炖锅锅盖冰雹般的打击下过日子似的。他的全部生活,只是一场混战。他老是会在最不适当的时候——例如,在我们举行小小的晚餐会时,或者是有几个朋友来促膝夜谈时——大叫救命,会跌跌撞撞地冲出厨房,各种铁器则在他的身后飞舞而来。我们本想要辞退他,但是他对我们很留恋,怎么也不肯离去。他是一个爱哭的孩子,我们只要稍一暗示,要终止跟他的雇佣关系时,他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使得我们不得不把他留下。他没有母亲——除了一个姐姐之外,我们没有发现他有任何有点亲戚关系的人;他的姐姐把他交给我们后,自己便立即逃到美国去了。于是,他就像个被掉换来的丑笨小精灵似的,在我们家住下来了。他对于自己不幸的身世,非常敏感,老是用外衣袖子擦眼睛,或者弯腰用小手帕的一角擤鼻子;他从来不肯把那块手帕全部从口袋里掏出来,总是省着用,而且藏得很好。
这个每年工资为六镑十先令的不幸的小仆人,雇他时遇上了一个不吉利的日子,因而成了我烦恼不断的根源,眼看他越长越大——他长得像红花菜豆一般快——我痛苦不安地害怕他开始刮起胡子来,甚至是长到头顶光光或者白发苍苍的时候。我看不出有摆脱他的希望;每当我设想到自己的将来时,常常会想到,当他成了个老人时,他会是个多大的累赘!
我从来没有料到,这个不幸的小子竟会这样让我脱离困境。他偷了朵拉的表(它也跟我们家所有别的东西一样,没有一定放置的地方),把它变卖成钱后,就去坐公共马车玩(他一直是个智力低下的孩子),高高地坐在马车外面的座位上,不断地往来于伦敦和阿克斯布里奇之间。据我记得,他是在完成第十五趟旅行时,被警察捉去博街的。当时,从他身上搜出四先令六便士,还有一支他根本不会吹的长笛。
要是他不知悔过的话,这件意外的事及其后果,也许还能让我少惹点麻烦。可是他的确很有悔过之心,而且方法也颇为独特——他不是一股脑儿一次交代,而是分期分批进行。例如,那一天我不得不出庭跟他对证之后,第二天他又供出,说我们地下室里那个有盖的提篮里,我们原以为里面盛的全是葡萄酒,其实里面除了空瓶子和瓶塞子之外,早已空空如也。我们以为,这下他把他知道的厨子最大的劣迹都说出来了,这会儿他该安心了。可是,刚过了一两天,他的良心又受到了新的折磨。揭发说,厨师有个小女儿,每天一大早,就来拿我们的面包;还招供说,他自己也收受贿赂,把煤给了送牛奶的。又过了两三天,警方告诉我,说他又交代说,他曾在我们厨房的垃圾里发现牛里脊,在盛破布的口袋里发现完好的床单。过不多久,他又在一个完全新的方面作了揭发,承认说,他知道酒店里的一个侍者,计划到我们家里来进行盗窃,于是那个侍者立即就被逮捕了。我竟成了这样一个受害人,实在让我感到难为情,我宁愿不管给他多少钱,只要他免开尊口就行,要不就花一笔大钱买通警方,让他偷偷逃走了事。可是他对这一点完全没有想到,反倒认为他每作一次新的招供,都是对我的补偿,更不要说是给我的好处了,这实在让人气恼。
闹到后来,我只要一看到警方来人,带来什么新的消息,我就先偷偷一走了之。一直等到他受审,判处流刑,我才不过这种偷偷偷摸摸的生活。可是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肯安静,还老是给我们写信,要求在流放之前,很想见朵拉一面。于是朵拉便去探监了,可是一进铁栅门,她就晕过去了。简而言之,在他没解走之前,我们就没有过过一天安静的日子。我后来听说,他被流放到“内地”什么地方去放羊了;至于具体的地理位置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所有这一切,不能不让我认真地反省了一番,它从一个新的方面表明了我们的错误所在;尽管我非常疼爱朵拉,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还是忍不住对她说了。
“我亲爱的,”我说,“我们的家务操持得这样没有条理,不仅使我们自己受累(我们倒是习惯了),还连累了别人,我一想到这事,就感到很不自在。”
“你已经好久没有唠叨了,看来这会儿又要发脾气了!”朵拉说。
“不,我亲爱的,的确不是!让我来对你解释一下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不需要知道。”朵拉说。
“可是我要你知道知道,我亲爱的。你先把吉普放下来。”
朵拉把吉普的鼻子往我的鼻子上一碰,嘴里还说了一声“嘘!”,想要驱散我那副严肃的神色,可是没能成功,于是她就吩咐吉普回自己的宝塔,自己坐在那儿望着我,两手互握在一起,一脸无可奈何的顺从的神情。
“事实是,我亲爱的,”我开口说,“我们身上有传染病。我们把周围的人都给传染上了。”
我原本打算用这个比喻继续说下去,可是朵拉脸上的表情提醒了我,她正竭尽全力地在那儿猜想,为了要治我们这种不卫生的状况,我是否要提出接种某种新的疫苗,或者采用别的什么治疗方法。所以我只好制止住自己,把我的意见说得更明白一些。
“我的宝贝,”我说,“要是我们不学会当心一点,这不仅会使我们损失金钱,日子过不安适,有时甚至有伤和气,我们还得为纵容坏了所有为我们做事的人,以及跟我们有来往的人,负严重的责任。我开始害怕起来了,觉得过错不完全是一方面的;这班人所以变得这么坏,原因是我们自己也不太好。”
“哦,多严重的罪状啊!”朵拉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高声喊道,“你竟说见到我拿人家的金表啦!唉呀呀!”
“我最亲爱的,”我抗辩道,“别这么荒唐地胡说啦!谁提到过一丁点儿金表的事了?”
“你提了,”朵拉回答说,“你分明知道你提了。你说我也不好,拿我跟他比。”
“跟谁比?”我问道。
“跟那个小男仆比呀,”朵拉呜咽着说,“哦,你这狠心的人,竟拿深爱你的妻子,跟一个流放的小男仆去比。你为什么在我们结婚以前,不把你的看法告诉我呀?你这个狠心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说,你认定我比一个流放的小男仆还要坏呢?哦,你对我有这种看法,真是太可怕了!哦,我的天哪!”
“我说,朵拉,我亲爱的,”我一面回答,一面轻柔地想把她捂在眼睛上的手帕挪开,“你说这话不但非常可笑,而且大错特错了。首先,这不是真实情况。”
“你常说他是个说谎的人,”朵拉抽噎着说,“现在你又说我也是一样的人了!哦!我该怎么办啊!”
“我的宝贝姑娘,”我回答说,“我真的求你讲点道理了,听听我刚才说了什么,我还要说的是什么。我亲爱的朵拉,对那些我们雇用的仆人,要是我们不学会对他们尽我们的责任,那他们永远也不会学会对我们尽他们的责任的。恐怕,我们给了别人做错事的机会,而这种机会我们是决不应该给的。在我们所有的家务安排方面,即使我们甘心情愿像现在这样放松马虎——其实并非甘心情愿——即使我们喜欢这样,觉得这样才惬意——其实并不喜欢,并不惬意——我也深信不疑,我们没有权利让他这样继续下去。我们的确是在腐蚀人。我们一定得把这一点好好想一想,我不能不想到这一点,朵拉。这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的想法。有时候,这使我感到很不安。瞧,宝贝,这就是我要说的。好,行啦,别再犯傻了!”
朵拉久久地不让我挪开她的手帕。她坐在那儿,用手帕捂着脸,一面呜咽,一面嘟囔说,要是我感到不安,为什么当时我还要结婚呢?哪怕是在我们去教堂前一天,我为什么不说,我知道我会感到不安,我最好还是不要结婚?要是我受不了她,我为什么不把她送走,送到帕特尼她姑妈家,或者送到印度的朱丽娅·米尔斯那儿去?朱丽娅见了她一定会很高兴,决不会把她叫作流放的小男仆的;朱丽娅从来没有那样称呼过她。简单地说吧,朵拉简直伤心透了,处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弄得苦恼极了,因此我觉得,再这么重复努力下去,哪怕我的态度再婉转温和,也不会有丝毫用处,我必须采取别的什么办法。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采取呢?“培养她的品性”?这是一个既很中听又很有指望的普通说法,于是我决定培养朵拉的品性了。
我立即就开始了。每当朵拉非常孩子气时,我本来总是无限地顺着她哄她的,现在我则竭力装出正颜厉色的样子——结果弄得她仓皇失措,也弄得我自己仓皇失措。我跟她谈盘桓在我思想上的问题,给她谈莎士比亚——结果累得她筋疲力尽。我经常以完全处于偶然的方式,零星地给她讲一些有用的知识或正确的见解——可是我刚一开口,她便惊而避之,好像我说的这些是爆竹似的。不管我怎样不经意地、自自然然地来培养我这位娇小妻子的品性,我依然不免看出,她总是凭直觉就知道我的用意所在,因而变得极度不安,诚惶诚恐。我觉得特别明显的是,她认为莎士比亚是一个可怕的家伙。这项培养工作进行得慢极了。
我没让特雷德尔知道,就硬逼他来为我效劳。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来看我,我就对他引爆我的地雷,为了让朵拉间接受到教育。我以这种方式给予特雷德尔的日常生活知识,数量极大,质量最高。但是,这除了使朵拉心情沮丧,让她惴惴不安,唯恐下次会轮到她之外,没有别的效果。我发现自己就像是个学监、陷阱、圈套,时时扮演蜘蛛的角色来捉朵拉这只苍蝇,总是从我的洞里突然猛扑过去,因而使朵拉感到无限惊慌。
尽管如此,我依然盼望,经过这个过渡阶段,总有一天朵拉会和我心心相印,我会把朵拉的品性培养到使我完全满意,因此我就这样坚持着,甚至一连坚持了好几个月。但是,到后来我终于发现,虽然在整个这段时间,我十足是只豪猪或刺猬,把全身的决心之刺全都倒竖起来,结果却一事无成,所以我就开始想,朵拉的品性,也许早就培养定型了。
经过进一步的考虑,觉得是有这种可能,于是我就放弃了我的这种说起来很有指望、做起来毫无效果的计划,决心从此以后,对我的孩子气的妻子深感满足,不再想用任何办法来把她改造成别的样子了。眼看我所爱的人备受拘束,我打心底里开始厌恶起自己的精明善算来。因此有一天,我特地为朵拉买了一副耳环,为吉普买了一只项圈,带回家来献殷勤。
朵拉见到这两件小礼物,非常高兴,欢欢喜喜地吻了我。不过我们两人之间,依然有着一片阴影,尽管非常微弱。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消除这片阴影。要是这样一片阴影,必须在什么地方存在的话,那往后我宁愿把它藏在我自己的心里。
我紧挨我的妻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为她戴上耳环,然后对她说,我担心我们俩近来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错误完全在我。我真心诚意地感到这一点,而且事情也确实如此。
“事实是,朵拉,我的命根子,”我说,“我一直自作聪明。”
“想使我也变聪明,”朵拉怯生生地说,“是不是,多迪?”
她把眉毛一扬,作出好看的探问的样子,我点头表示同意,吻了吻她张开的双唇。
“这一点用处也没有,”朵拉摇着头说,摇得耳环叮当作响,“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小东西;你知道,一开始我就要你叫我什么。要是你连这都办不到,那恐怕你永远不会喜欢我了。你确信,有时候你不认为,最好是——?”
“最好还是怎么样,我亲爱的?”因为她不想再说下去了。
“什么也不要做!”朵拉说。
“什么也不要做?”我重复说。
她两臂搂住我的脖子笑着,一面用自己喜欢的名字小傻瓜叫着自己,一面把脸藏在披在我肩上的鬈发里,她的鬈发是那么浓密,得费点劲儿才能撩开鬈发,看到她的脸蛋。
“我是不是认为,花力气培养我娇小妻子的品性,还不如什么也不要做来得好?”我自己对自己发笑说,“你问的就是这个问题吧?是的,没错,我是那么想的。”
“这就是你一直要做的吗?”朵拉叫了起来,“哦,你这多吓人的孩子!”
“不过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我说,“因为我深深爱她本来的样子。”
“没说谎——是真的?”朵拉挨近我问道。
“我珍爱得这么久的宝贝,为什么还要去改变她呢?”我说,“我甜美的朵拉啊,再没有比你天生的本来面目显得更美了。我们再也不要做什么别出心裁的实验了,还是回到老路上,过以往快乐的日子吧。”
“过快乐的日子!”朵拉回答说,“对!整天都过快乐的日子!有时候,出点小差错,你也不会介意吧?”
“不会,不会,”我说,“我们一定要尽我们的力量去做。”
“你再也不会对我说,我们把别人都纵容坏了,”朵拉哄诱我说,“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罪名太可怕了!”
“不会了,不会了。”我说。
“我笨,总比我不舒服好,是不是?”朵拉说。
“朵拉天生的本来面目,比世界上的一切都好。”
“世界上!哦,多迪,世界是个很大的地方啊!”
朵拉摇了摇头,把她那喜悦明亮的眼睛转向我的眼睛,给了我一个吻,高高兴兴地笑着,然后一下跳开,给吉普戴新项圈去了。
为使朵拉有所改变的最后一次尝试,就这样结束了。在做这种尝试期间,我的心情是很不愉快的。对于我的这种自以为是的聪明,我自己都受不了。我没法使这种做法,和她以往要我当她是个孩子气妻子的请求,调和起来。我决定尽我所能,独自不声不响地来改进我们的行为;不过我预先就看出,即使我竭尽全力,我的力量还是非常渺小的,要不,我又得退化成一只蜘蛛,永远埋伏着等待时机出击了。
我先前说到过的阴影,在我们俩之间已经不复存在了,可它完全留存在我自己的心中。是怎么投落下来的呢?
往日那种不快的感觉,弥漫在我的生活之中。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这种感觉更加加深了。但它仍像过去一样,是不明晰的,就像夜晚依稀听到的一阵忧伤的乐声。我深爱我的妻子,也因此感到幸福;但是我以前一度朦胧地期望过的幸福,并不是我现在享受到的这种幸福,总像缺少点什么。
为了要履行我跟自己订立的合约,把我的思想反映在这本书里,我又把我的思想仔细地考察了一番,让其中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仍然认为——我始终认为——我所缺失的,是我少年时代幻想的一种梦境,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现在我发现了是这么一回事,难免也像所有人一样,内心自然会感到有些痛苦。不过我也认为,如果我的妻子能多给我一些帮助,同样具有我的许多无人共有的思想感情,那对我来说就更好了;而且这是有可能的;我知道。
在下面这两个不能调和的结论之间,我奇特地保持着平衡,对它们的互相对立,没有清楚的认识:一个结论是,我所感到的是一般性的,是不可避免的;另一个结论是,这是我所特有的,是可以不同的。一想到少年时代虚幻的梦想不能实现时,我就会想到成年以前我所经历的那段美好时光。于是,和爱格妮斯一起在那可爱的老屋中度过的美满日子,就全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就像死者的阴影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许可以重新开始,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却永远永远也难以复活了。
有时候,我思想上会有一种想法,要是朵拉和我从来不曾相识,会发生什么情况,或者说,情况会怎么样呢?可是朵拉和我的生命,已经完全合为一体,因而我的这一想法是所有幻想中最无稽的,就像飘浮在空中的游丝,很快就消失了,既够不着,也看不见了。
我一直爱着她。刚才我所描述的,在我内心最深、最隐蔽处,蒙眬睡去,蒙眬醒来,然后又昏昏睡去。在我的身上并没有流露出这种想法的迹象,我也不认为它对我的言行有任何影响。我们的一切家务琐事,我自己的所有事务计划,全由我一个人承担着,而朵拉只管给我递笔。这样,我们俩都觉得,我们已经按照实况的需要,各自分担其职了。朵拉真的非常爱我,以我为荣;爱格妮斯在给她的信中,有时写有几句诚恳的话,说我的老朋友们听到我的声誉日隆,为我感到骄傲和高兴,而且读我的书,就像听我亲自讲述书中的内容一样;朵拉对我念这些话时,她那明亮的眼睛中,含着欢乐的泪水,还说我是一个可喜可爱、聪明伶俐、出了名的孩子。
“因心性未受过磨炼,一时冲动,即将铸出第一次大错。”斯特朗太太的这句话,这时不断地反复在我的脑子中出现,几乎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我常常在夜里醒来时还想起这句话;我记得,我甚至在梦中都见到,在屋内的墙壁上写有这句话。因为现在我明白了,我最初爱上朵拉时,我的心性还未受过磨炼;要是心性受过磨炼,在我们结婚以后,就决不会感到在内心隐秘之处所感到的东西了。
“在婚姻生活中,再没有比思想不合和志向不投更大的悬殊了。”这句话我也清楚地记得。我曾努力想把朵拉改造成我所希望的那样,但发现这是行不通的。结果只好把我自己改造成朵拉所希望的那样,并且尽我所能,和她共享一切,过上幸福的日子,把我必须承担的都挑在自己的肩上,而且仍然觉得幸福。我开始想到,认为这就是我设法要让我的心性受到磨炼。这样一来,使得我们第二年的生活,要比第一年幸福得多;而且更好的是,使得朵拉的生活满是阳光。
但是,随着那一年的寒来暑往,朵拉的身体却不太健康。我曾希望,有比我更轻柔的手,来帮着塑造她的性格,她怀中婴儿的笑容,也许可以把我这位孩子气的妻子变成大人。但是这没能实现。那个小小的灵魂,刚在他那小囚室门口拍打了一会儿翅膀,还没觉察到自己会被囚,便飞走了。
“姨婆,等我又能像从前那样,到处奔跑时,”朵拉说,“我一定要吉普跟我赛跑。它变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懒了。”
“我亲爱的,”坐在她身旁安安静静地做着活儿的姨婆说,“我怀疑,它还有比这更糟的毛病哩。是年纪,朵拉。”
“你是说它老了吗?”朵拉吃了一惊,说,“哦,吉普会老,这看起来多奇怪啊!”
“这是我们上了年纪的免不了的麻烦事啊,小东西,”我姨婆高高兴兴地说,“说实话,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全不把它放在心上了。”
“可是吉普,”朵拉怀着怜悯看着吉普说,“这小小的吉普都不能幸免!哦,可怜的小东西!”
“我敢说,它还有不少时间好活哩,小花朵儿,”我姨婆说着,用手拍拍朵拉的脸蛋,这时朵拉正从长沙发上探出身子,望着吉普,吉普也作了响应,用后腿站立起来,好几次喘着气想连头带肩地往沙发上爬,但都没有成功。“今年冬天一定得在它的屋子里铺一块法兰绒,我敢担保,随着明年春暖花开,它一定又会出落得精神抖擞的。求上帝保佑这只小狗吧!”我姨婆大声说,“要是它像猫一样有那么多条命,在所有的命都要不保时,它也会用它最后一口气,朝我吠叫的,我相信会这样!”
朵拉帮了一把,才使吉普爬上了沙发;在沙发上,它真的一直朝我姨婆吠叫着,叫得那么凶,连身子都直不起来,而是扭侧到一边了。我姨婆越是看着它,它对姨婆就吠叫得越厉害;因为我姨婆最近戴上了眼镜,出于某种不可理解的原因,它把眼镜看成是姨婆身上长的东西了。
朵拉费了很多唇舌,才把它弄得在自己身边躺下。待它安静下来后,朵拉用手把它的一只长耳朵捋了又捋,再次心事重重地说:“连小小吉普都不能幸免!哦,可怜的小东西!”
“它的肺还很强,”我姨婆高兴地说,“对厌恶的对象,叫得一点也不弱。毫无疑问,它还有好多年好活哩。不过,你要是想要一只能跟你赛跑的狗,我的小花朵,它过的日子太舒服了,干不了那个了。我可以另外给你一只。”
“谢谢你,姨婆,”朵拉有气无力地说,“不过请别给了!”
“别给?”姨婆说着,摘下了眼镜。
“除了吉普,我不能有别的狗,”朵拉说,“要不就太对不起吉普了!而且,除了吉普,我不可能跟别的任何狗有这般亲密;因为别的狗是不可能在我结婚之前就认识我的,也不可能在多迪第一次来我家时就冲他吠叫的。姨婆,恐怕除了吉普,我对任何别的狗都不会喜欢的。”
“当然!”我姨婆又拍拍她的脸蛋,说,“你说得对。”
“我没让你生气吧,”朵拉说,“你生气了吗?”
“哟,多细心的小宝贝!”我姨婆叫了起来,亲切地朝她俯下身子,“竟想到我会生气哩!”
“不是的,不是的,我并没有真的这样想过,”朵拉回答说,“我只是有点累了,这使我一时犯起傻来了——你知道,我一直是个小傻瓜;不过,一谈起吉普来,我就更傻了。它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吉普?因为它有了一点改变,我就冷落它,这我可不忍心;我能忍心吗,吉普?”
吉普跟它的主人依偎得更紧了,它懒洋洋地舔着她的手。
“你还没老到要把你的主人撇下吧,吉普?”朵拉说,“我们俩还可以相伴一些时候吧!”
我漂亮的朵拉啊!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当她下楼来吃饭,看到特雷德尔是那么高兴(每逢星期天,特雷德尔常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都以为,过不了几天,她就能“跟从前那样,到处跑”了。可是他们却说,还得再等几天,接着又说,还得再等几天;可她还是既不能跑,也不能走。她看起来非常漂亮,也很快乐,可是她从前围着吉普蹦蹦跳跳那双灵活的小脚,现在却沉重迟钝、不大能动了。
我开始每天早上抱她下楼,每天晚上抱她上楼了。这时候,她总是搂着我的脖子大笑,仿佛我这么做是为了跟她打赌取乐似的。吉普总是在我们周围又叫又跳的,有时跑在我们前面,气喘吁吁地在楼梯口回头看着,看我们走上前去。我姨婆是个最周到、最让人高兴的护士,她吃力地在我们后面跟着,简直就是一堆会活动的披肩和枕头。狄克先生决不肯把掌烛的差事让给任何一个活人。特雷德尔则往往站在楼梯底下,朝上看着,负责把朵拉开玩笑的信息,传给他那位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我们组成了一支欢乐的队伍,而其中最欢乐的,是我们那位孩子气的妻子。
不过有时候,当我抱起她时,觉得她在我怀中显得更轻了,我的心中就出现了一种可怕的空虚的感觉,仿佛自己正走近某个还没见到的冰寒地区,使我的生命冻得僵硬麻木。我不愿用任何名义来说出这种感觉,自己也不愿在这方面多想。直到有一天晚上,这种感觉极其强烈地压在我的心头;当时我姨婆说了句“晚安,小花朵!”跟朵拉道别时,我独自一人在我的书桌前坐了下来,哭着心里想,哦,这个名字多不吉利呀,这朵花儿还在树上开着,怎么就枯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