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在我的说话声中,听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我希望是这样——要是你在我的说话声中,听出一种声音,和你从前听来如同美妙音乐的一种声音有相似之处,那就为这哭泣、为这哭泣吧!要是你在抚摸我的头发时,产生了某种感觉,使你回忆起年轻自由时依偎在你胸前一个可爱的人,那就为这哭泣、为这哭泣吧!要是我对你说我们会有一个家,我要尽我所能孝顺你,服侍你,从而在你那颗可怜的心痛苦得日渐枯萎时,使你回想起一个荒废已久的家,那就为这哭泣、为这哭泣吧!”
她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像摇孩子似的把他抱在怀中摇着。
“要是我告诉你,最亲爱的亲人啊,你的苦难已到尽头,我特地到这儿来接你脱离苦海,到英国去过和平安宁的生活,从而不再使你想起你的有为之年已被糟蹋,想起对你这般毒辣的法兰西祖国,那就为这哭泣、为这哭泣吧!要是我告诉你我的名字,谁是我那还活着的父亲,谁是我那已死去的母亲,使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得不跪在可敬的父亲面前,求他宽恕,由于我那可怜的母亲为了爱我,向我隐瞒了他受难的真情,所以我从未为他奔走,不曾为他彻夜不眠,通宵哭泣,那就为这哭泣、为这哭泣吧!为她哭泣,也为我哭泣吧!两位好心的先生啊,感谢上帝吧!我觉得他那圣洁的眼泪濡湿了我的脸颊,他的抽泣呜咽叩击着我的心房。啊,看呀!为我们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吧!”
他倒在她怀里,脸埋在她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他曾经经受的奇冤大难,如此令人不寒而栗,使得那两位在旁看着的人不由得掩住了脸。
好大一阵子,阁楼里寂静无声,他那急剧起伏的胸膛和不断颤抖的躯体已经归于平静,这是暴风雨后必然到来的平静——这是人性的标记,那叫作“生命”的暴风雨,最后必将归于宁静和沉默——那两人走上前来,把父女俩从地上扶起。原来,那位父亲已经渐渐滑到地上,疲惫不堪、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儿。那位女儿也顺势躺下依偎着他,好让父亲的头枕在她的胳臂上;她的头发披散在他的身上,替他遮住了亮光。
“要是不去惊动他,”当洛瑞先生连连擤了几次鼻涕,俯下身来看他们的时候,她做了个手势招呼他,“能立刻办好离开巴黎的手续,那样,就可以直接从这儿把他接走——”
“这得好好考虑考虑,他经受得住这趟旅行吗?”洛瑞先生问道。
“总比留在这个城里好,这里对他来说真是太可怕了。”
“说得对,”德发日说道,他正跪着一面察看,一面倾听,“总比留在这儿好。不管怎么说,马奈特先生都是及早离开法国为好。要不要我去雇一辆马车和几匹驿马来?”
“这是业务,”洛瑞先生说,他又恢复了他那有条不紊的态度,“要是有业务上的事要办,还是我去办为好。”
“那你们就去吧,让我们留在这儿,”马奈特小姐催促说,“你们看,他已经很平静了,把他留给我照看,你们用不着担心。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最好把门锁上,免得有人来打扰,我准保你们回来时,会看到他像现在一样安静。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好好照看他,一直等你们回来,然后我们就马上把他带走。”
洛瑞先生和德发日都不大赞成这个办法,主张他们两人中留下一个。可是天快黑了,时间紧迫,不但要去找好马车,还得办妥旅行证件。最后,他俩只好匆匆忙忙分了分工,赶紧分头去办各项事情了。
随后,夜幕渐渐降临,女儿把头枕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紧靠在父亲身旁,守护着他。夜色愈来愈浓,他们俩都安安静静地躺着,直到一线灯光从墙缝中透了进来。
洛瑞先生和德发日先生已经做好旅行的一切准备,不仅带来了旅行斗篷和别的衣着,还带来了面包、肉、酒和热咖啡。德发日先生把这些吃的东西和拿着的灯放到鞋匠的板凳上(阁楼里除了仅有一张草垫铺的小床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然后和洛瑞先生一起把囚徒唤醒,扶他站了起来。
他脸上是一副惊恐不安和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再聪明的人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不是还记得他们和他说的话,他是不是明白他已经获得自由,这些全不是人的聪明才智所能解答的问题。他们想方设法跟他说话,可是,他那么慌乱不安的神情和久久答不出话来的模样,使他们对他的神志不清感到害怕,一致同意暂时不再去烦扰他,他时而有一种狂乱举动,失神地用双手紧抱住自己的头,这是以前不曾见过的;不过他一听到女儿的声音,就显得有点高兴,每当她说话时,他总是朝她转过头去。
他长期以来习惯于服从强制的命令,这时也以这种顺从的态度吃喝了别人给他的东西,穿戴上给他的斗篷和别的衣着。他爽快地让女儿挽住他的胳臂,还用双手拉住——紧抓住——她的手。
他们开始下楼。德发日先生提着灯走在前头,洛瑞先生则走在这小小行列的最后。他们沿着那长长的主楼梯刚走下几级,囚徒就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朝屋顶和四周的墙壁看着。
“你记得这地方吗,父亲?还记得上来的事吗?”
“你说什么?”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重复,他就喃喃地做出了回答,仿佛她已经重复问了一遍似的。
“记得?不,我不记得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明显,他已经不记得他是怎样被人从监狱带到这间房子里来的了。他们听见他在嘟囔着“北楼一百〇五号”,当他朝四周察看时,显然是在寻找那长期禁锢他的城堡的墙。下到院子里了,他又本能地放慢了脚步,仿佛在等着放吊桥。这儿没有吊桥,他只看到一辆马车停在空旷的大街上,他马上放开女儿的手,又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头。
门口没有人群聚集,就连那么多窗户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街上冷冷清清,异常寂静,没一个偶尔过往的行人。只能见到一个人,那是德发日太太——她靠在门柱上顾自编织着,什么也没有看。
囚犯已经坐进马车,她的女儿也跟着进去了,可是洛瑞先生的脚刚踏上马车踏板,就停了下来,鞋匠凄凄切切地要起他的制鞋工具和没做完的鞋来了。德发日太太马上朝她丈夫高喊,她去取来。说着边编织边穿过院子走进暗处。她很快就拿来了这些东西,递进车里——完了立刻又靠在门柱上编织,什么也没有看。
德发日先生爬到车夫的座位旁,说了句:“去关卡!”车夫响亮地甩了一下鞭子,马车就在黯淡摇曳的车灯灯光照耀下,辚辚地向前驶去。
在摇曳不定的车灯灯光照耀下——灯光在比较平坦的路上亮些,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暗些——马车驶过了光明亮堂的店铺,衣着鲜艳的人群,灯光辉煌的咖啡馆和戏院,最后来到一个城门口。有几个士兵提着灯,站在哨所那儿。“拿出证件来,过路的!”“请看吧,长官,”德发日先生一边下车一边说着,随后郑重其事地把他拉到一边,“这些就是车里那位白发老先生的证件,他们把他连同这些证件一起交托给我,这是——”他放低了声音。那些军用提灯中出现了一点骚动,接着,一只穿着军装的胳臂,举着一盏灯伸进马车照了照,手臂的主人用异乎寻常的目光看了看白发老先生。“好了,走吧!”穿军装的人说。“再见!”德发日先生说。于是马车又继续前行,在那短近的、越来越暗、摇曳不定的灯光照耀下,来到了广袤无际的星空之下。
在这永恒不动、亘古不变的星光的苍穹下,星星看上去离我们这个小小的地球是那么遥远。据有学问的人说,它们的光芒是否已经照见了我们这个地球——宇宙空间中一颗既有苦难又有业绩的微粒——尚难肯定,到处都还是黑暗的幢幢夜影。从出发到黎明,在这整个寒冷不安的时刻里,那些幻影又在洛瑞先生耳边窃窃地问了起来——他坐在这个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人面前,心里想着,这人的哪些智能已经丧失殆尽,哪些还能恢复如初——依旧是那个老问题:
“我想你是想复活的吧?”
依旧是那句回答:
“我说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