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手中没有了活计,就把右手指节放进左手掌心,然后又把左手指节放进右手掌心,后来又用手摸摸长满胡子的下巴,就这样循环反复,一刻不停。他经常说完话就陷入茫然状态,要把他从茫然中唤醒,就像是要把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从昏迷中唤醒,或者说像是千方百计要想留住一个弥留的人的灵魂,希望他能最后道出某些隐情。
“你是问我的名字吗?”
“是的,我问你的名字。”
“北楼一百〇五号。”
“就这个吗?”
“北楼一百〇五号。”
他发出一种疲惫的声音,既非叹息,也非呻吟,然后重又埋下头去干活,直到沉默被再次打破。
“你的职业不是鞋匠吧?”洛瑞先生目不转睛盯着他问。
他那对干瘪凹陷的眼睛转向德发日,仿佛想把这个问题转给他,但是由于得不到对方的帮助,他看了看地板,只好又转过去看那问话人。
“我的职业不是鞋匠?是的,我的职业不是鞋匠。我——我是在这儿学的。我自己学的。我请求准许我——”
他又出了神,竟达数分钟之久。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双手都反反复复地做着前面说的那一套动作。后来,他的目光终于又慢慢转回到刚才他茫然注视的那张脸上;当眼光停留在那张脸上时,他吃了一惊,于是又接着说话,就像是个刚刚睡醒的人,重又回想起头天晚上的话题一样。
“我请求准许我自学做鞋,费了很长时间,经过许多周折,才得到准许,打那以后,我就一直做鞋。”
他伸手要回刚才从他手里拿走的鞋时,洛瑞先生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问:
“马奈特先生,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
鞋掉落在地上,他坐在那儿定睛注视着问话人。
“马奈特先生,”洛瑞先生把一只手放在德发日的胳臂上,“你一点也不记得这个人了吗?看看他,看看我,马奈特先生,从前的银行职员,从前的业务关系,从前的仆人,从前的日子,你脑子里难道一点都想不起了吗?”
这个被禁锢了多年的老囚犯,坐在那儿,轮番地定睛打量着洛瑞先生和德发日。他眉宇间笼罩着的愁云,渐渐地消散了,那长期被湮没的、热诚生动的灵秀之气显露了出来,但这股灵秀之气很快又被愁云笼罩,变得越来越淡,终于逝去了,不过它确实出现过。他的这种表情,竟如此真切重现在姑娘那年轻美丽的脸上。这时,她已顺着墙根慢慢走到一个可以看清老人的地方,现在正站在那儿朝他打量着。起初,她提起了双手,这也许是出于惊恐,也许是不忍心看他,但此时已朝他伸出迫不及待的颤抖的双手,渴望把那张幽灵似的脸拥在她年轻温暖的胸膛,用爱来使他重新获得生命和希望——他那种表情竟如此真切地重现在她年轻美丽的脸上(只不过更为强烈),仿佛是一道移动的光芒,从他脸上转到了她的脸上。
阴暗又落到了他的眉宇间。他看着这两个人,表情越来越淡漠。他的眼睛又像原来那样黯然失神地时而看看地上,时而看看周围。末了,他深深地长叹一声,拾起鞋子,重又埋头干起活来。
“你认出他来了吗,先生?”德发日悄声问道。
“是的,不过只有一刹那。开始,我以为一点没有希望,可是毫无疑问,有那么一会儿,我确实看见了我过去十分熟悉的那张脸。嘘!让我们再往后退退。别说话!”
姑娘已从阁楼的墙边走过来,走到他坐的凳子跟前。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抚摸到他,而他竟一无所知,埋头干活,此情此景实在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出一点声音,她像个精灵,站在他的身旁;而他,则只顾埋头干活。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需要把手里的工具换成鞋匠刀了。刀就在他身边,但不是她站着的这边。他拿起刀,正要重新埋头干活,突然看见了她裙子的下摆。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的脸。两位站在一旁看着的人,急忙走上前去,可是她用手势止住了他们。她一点也不怕他用刀子伤害她,不过他们两人实在有些担心。
他用吓人的眼神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嘴唇嗫嚅着像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他呼吸急促艰难,过了半晌,才听见他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滚滚热泪流下了她的脸颊,她把自己的双手放在唇上亲了亲,向他送去一个飞吻,然后把双手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他那受尽磨难的损坏的头。
“你不是看守的女儿吗?”
她叹息着说了声“不是”。
“你是谁?”
她生怕自己一时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没有作答,而是傍着他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往一旁退避,可是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臂上。这一来,他突然异常激动地一惊,一阵震颤通过他的全身。他轻轻放下刀子,坐在那儿凝视着她。
她把那长长的金色卷发匆匆撩到旁边,让它顺着脖子披垂下来。他一点一点地伸过手去,托起她的头发看了又看。看着看着,又走了神,接着便深深叹了口气,重又埋头干起活来。
没过多久,姑娘放开了他的胳臂,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疑疑惑惑地朝那手看了两三次,似乎想要确定一下它是否真的在那儿,然后放下活计,伸手从胸前摸出一个用发黑的线拴着的小破布包,他小心翼翼地在膝头打开小包,里面包着少许头发:不过是一两根长长的金色头发,那是他多年前在手指上绕好理顺了的。
他又把她的头发拿在手中,仔细察看。“是一样的。这怎么可能!那是什么时候!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种专心致志的生动表情,重又回到了他的眉宇间,他似乎渐渐意识到她已长着这种头发了。他把她转过身来对着亮光,仔细地朝她察看着。
“那天晚上,我被人叫出去时,她曾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生怕我走,可我毫不在乎——当他们把我关进北楼时,我在袖子上发现了这几根头发。‘把这几根头发留给我吧!它们也许能使我的灵魂飞出,但绝不可能帮助我的肉体脱逃。’这就是当时我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嘴唇反复动了许多遍,才把这番话说了出来。不过他一旦找到了要说的话,那话也就连贯而来,虽然说得很慢。
“这是怎么回事?——那是你吗?”
他突然令人吃惊地抱住了她,两位站在旁边看着的人又吓了一跳。可是她仍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让他抱着,只是悄声说道:“我求你们了,两位好先生,请你们别过来,别说话,别动!”
“听!”他大叫起来,“这是谁的声音?”
他这样叫喊时,双手放开了她,举向自己的苍苍白发,发疯似的揪扯着。待这阵发作停息,除了做鞋外,一切都又在他心中逝去了。他收拾起小布包,尽量在胸前拴得更牢;但他还在打量她,凄然地摇着头。
“不,不,不,你太年轻,太漂亮了。不可能。看看我这个囚犯,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这双手已不是她当年熟悉的那双了,这张脸也不是她当年熟悉的那张了,这声音也不是她当年听熟的了。不,不。她——还有他——是在北楼的漫长岁月以前——那是多年以前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温柔的天使?”
看见他的语气和态度温和起来,女儿高兴得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双手祈求似的放在他的胸前。
“啊,先生,你以后自然会知道我的名字,会知道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父亲,以及为什么我对他们那悲惨凄苦的命运竟会一无所知。可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在这儿告诉你。此时此地,我能对你说的只有:求你抚摸我,祝福我。吻我,吻我呀!哦!亲爱的,亲爱的!”
他那头冰凉阴冷的白发和她的光辉灿烂的金发混在一起了,金发温暖,照亮了他的白头,仿佛是自由之光照遍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