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行长走到洛瑞先生跟前,把一封沾满泥污、未曾拆封的信放在他面前,问他是否打听到这个收信人的下落。行长把信放得离达内那样近,他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的字——那正是他的真姓名,所以他一眼就看清了。信封上的地址等等,已译成英文,写的是:
特急。英国伦敦台尔森银行烦转,前法国圣埃弗瑞蒙德侯爵先生收。
原来在结婚那天上午,马奈特医生向查尔斯·达内提出了一条坚决而明确的要求:他的真实姓名必须严格保密——除非医生本人解除这项约定。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连他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洛瑞先生更不知情。
“没有,”洛瑞先生回答行长说,“现在在场的人我全都问了,没人知道这位先生的下落。”
时钟逐渐指向银行关门的时刻,刚才高谈阔论的人陆续从洛瑞先生的办公桌旁走过。洛瑞先生举着信,露出探问的神气。这班亡命在外、满腹怨恨、密谋报复的老爷们,这个朝信看看,那个朝信看看,都用法语或英语对这位不明下落的侯爵说了些轻蔑的话。
“我想,这就是那个遭到暗杀、举止优雅的侯爵的侄儿——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不成器的继承人,”一个说,“说来有幸,亏得我跟他素不相识。”
“是个胆小鬼,好几年前就把爵位给放弃了。”另一个说——这位老爷是双脚朝天躲在一车干草里,闷得半死才逃出巴黎的。
“中了那些新学说的毒,”第三个走过时,透过眼镜看了看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他反对过世的侯爵,继承了他的产业,后来又放弃了,把它给了那帮暴徒。我希望他们现在能好好报答报答他。”
“啊?”大嗓门的斯特里弗喊道,“他真的这么干了?他是这么个家伙?咱们来看看他这丢人现眼的名字。该死的家伙!”
达内再也忍不住了,碰了碰斯特里弗的肩膀说:
“我认识这个人!”
“我的老天,你认识他?”斯特里弗说,“我真为这感到遗憾。”
“为什么?”
“为什么吗,达内?你听见他干的那些事没有?在这种情势下,你就别问为什么啦。”
“可我偏要问个明白。”
“那我就再说一遍,达内先生,我为此感到遗憾。听你提出如此奇怪的问题,我也感到遗憾。这个人,中了最有害、最亵渎的异端邪说的毒,把自己的财产白白送给了那帮杀人不眨眼的坏蛋,而你倒来问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为人师表的人认得他感到遗憾!好吧,我来回答你。我感到遗憾,是因为我相信这种坏蛋有传染性。原因就在这里。”
为了严守秘密,达内费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只是说:“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位绅士。”
“我会把你驳得无话可说的,达内先生,”盛气凌人的斯特里弗说,“这我可以做到。要是这家伙是个绅士的话,那我确实对他不理解。你就这样对他说好了,顺便替我问个好。你还可以替我这样告诉他,他既然把财物和地位都拱手奉送给那帮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怕是已经做了那帮人的头儿了吧。不过,不会的,先生们,”斯特里弗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还弹了一个响指,“我对人类的性格稍有一点研究,我告诉你们,像他这样一个人,是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的那些宝贝门徒来摆布的。不会的,先生们,这场大混战一开始,他早就夹起尾巴溜之大吉了。”
斯特里弗先生说完这番话,最后又弹了一个响指,在听众的一片喝彩声中,挤出门外,走上弗利特街。众人都纷纷离开银行,只剩洛瑞先生和查尔斯·达内留在办公桌旁。
“这信请你转交怎么样?”洛瑞先生说,“你知道往哪儿送吗?”
“知道。”
“你是不是代我们向他解释一下,这封信寄到我们这儿,大概是人家以为我们知道收信人的下落,它已经在这儿耽搁了一些时间了。”
“我会这么做的。你直接从这儿出发去巴黎吗?”
“直接从这儿出发,八点钟动身。”
“我过会儿回来送你。”
达内怀着对自己,对斯特里弗和大多数人都很不自在的心情,快步走到圣堂区的一个僻静处所,拆开信读了起来,那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前侯爵老爷:
长期以来,我的生死都操在村民手中,我被捕后,受尽伤害和凌辱,最后经过长途步行,被押解到巴黎,一路上受尽折磨。不仅这样,我的家已经全部被毁,成为一片平地。
据他们告诉我,前侯爵先生,他们把我关入监狱,还要审问我,杀死我(如果你不开恩来救我的话),是因为我反对人民,为一个逃亡贵族做事,违背人民的利益。我再三说明,我按照你的指示为他们做了许多好事,没有反对过他们,可是丝毫没有用处。我还再三说明,早在没收逃亡贵族财产之前,我已免除了他们拖欠的税款,没有向他们收租,也从来没有去控告过他们,可是丝毫没有用处。唯一的答复是,我曾为一个逃亡贵族做事,那个逃亡贵族现在在哪儿?
啊!最仁慈的前侯爵老爷,那个逃亡贵族现在在哪儿?我连梦中都在呼喊,他在哪儿?我求告上天,难道他就不来搭救我了吗?没人回答我。前侯爵老爷,我把我可怜的呼声送过海峡,但愿通过巴黎人人都知道的台尔森大银行,能把我的呼声送进你的耳朵!
为了对上帝,对正义,对仁慈,以及对你那高贵姓氏的荣誉的热爱,我恳求你,前侯爵老爷,快来救我,把我救出监狱。我的过失是对你一贯忠心。啊,前侯爵老爷,我恳求你也仁厚待我吧!
关在这恐怖的监狱里,我每时每刻都在走近死亡。前侯爵老爷,我向你保证,我仍将为你效悲惨不幸之劳。
遭难人 加贝尔
于巴黎阿巴依监狱
1792年6月21日
读完这封信,达内心中隐伏着的不安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一个老仆人,又是一个好仆人,他唯一的罪行只是由于对他和他的家族忠心耿耿,如今他面临着生命的危险,他心中感到深深的内疚。当他在圣堂区内来回走动,考虑该怎么办时,几乎不敢把脸对着过往行人。
他很清楚,虽然他深恶痛绝使那古老家族的劣迹恶名登峰造极的罪行,虽然他憎恨而且信不过自己的叔父,虽然内心十分厌恶人们期望他来支撑的那座正在崩溃的大厦,可是他所采取的行动却是很不彻底的。他很清楚,虽说他早就有意要放弃自己的社会地位,但是由于爱上露西,在这件事情上做得过于匆忙,不够周全。他知道,他本该按部就班地加以实现,而且还应该进行监督,他是打算这么做的,可是始终没有兑现。
他在英国有一个自己选择的美满家庭,他必须一直积极地工作,时局骤变,困难重重,种种变故接踵而来,而且来得那么迅速,上星期还未考虑成熟的计划,往往会被这星期的事态推翻,而下星期事态又会使一切重头做起;他很清楚,在这种种的环境压力下,他屈服了——心中并非没有不安,可是也没有持续不断,再接再厉地加以抵制。他一直在等待行动的时机,可是局势变幻莫测,时间都白白地过去了,而贵族们却成群结队地沿着大道小路逃离法国,他们的财产正遭到没收毁坏,他们的名位正在抹杀取消,这些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法国任何一个可能为此指控他的新政权,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没有压迫过任何人,也没有关押过任何人,他不但从来不曾横征暴敛,而且还自愿放弃了这些权益,投身于一个自己毫无特权可享的世界,赢得了一席栖身之地,挣得了一个温饱。加贝尔先生按照他的书面指示,经管着那业已败落、困难重重的庄园,体恤人民的困境,把那儿所能给的一点点东西都给了他们——冬天,给他们一点债主没有拿光的燃料,夏天,给他们一点也是从债主手中救下的出产——毫无疑问,为了自身的安全,加贝尔先生必定已经提出这些事实来为自己辩护,因而这些情况现在是不可能不清楚的。
这一切,促使查尔斯·达内不计后果地下了决心,他得去巴黎。
是的,就像古老传说中那个航海者一样,狂风和急流把他驱进磁礁的吸力之内,它吸住了他,他非去不可。他脑子里浮现出的每一件事都促使着他,愈来愈快,愈来愈坚定地把他推向那可怕的吸力。他内心深感不安的是,在他那不幸的祖国,有人正在用种种罪恶的手段来达到罪恶的目的,而自知比他们略胜一筹的他却不在那儿,没能做些事情来制止流血,维护仁爱和人道的主张。他怀着这种半是不安半是自责的心情,拿自己和那位责任感如此强烈的勇敢的老先生做了比较,觉得自己差得太远了;继而是老爷们那些深深刺痛他的讥笑,还有斯特里弗那出于宿怨而发的粗俗恶毒的嘲讽,此外还有加贝尔的来信——一个生命危在旦夕的无辜囚徒,向他的正义感、人格和名誉发出的呼吁。
他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去巴黎。
是的,那磁礁吸住了他,他必须向前驶去,直到触礁为止。他并不知道有什么礁石,他几乎看不到任何危险。虽说他以前做得不彻底,可是所做的那一切,已经足以证明他怀有良好的意愿,只要他亲自去法国加以表白,人们一定会以感激之情承认他的这种好意的。许多好心肠的人,往往会一厢情愿地过分夸大自己所做的好事,从而产生了过分乐观的幻想。达内先生也是这样,他甚至幻想自己可以运用某种影响,去左右这场凶猛可怕、失去控制的大革命。
他怀着既定的决心来回踱着,觉得在出发之前绝不能让露西或者她父亲知道这件事。应该让露西免受离别的痛苦,而他的父亲,一向不愿回想那凶险的旧地,只能等采取了这一步骤后,再让他知道这件事了,免得他担心和忧虑。由于他一向竭力避免引起医生对于法国旧事的回忆,因而没有对他说过自己对产业处理不彻底的情况。而这,也影响了他现在打算采取的行动。
他来回踱着,思绪万千,一直到该回台尔森银行给洛瑞先生送行的时候。待他到了巴黎,他会马上去见这位老朋友,可是现在,他绝不能泄露自己的意图。
一辆套有几匹驿马的马车,已经停在银行的大门口,杰里也已换上靴子,整装待发了。
“我已经把那封信转交给本人了,”查尔斯·达内对洛瑞先生说,“我没有同意让你带书面答复去,不过也许你会答应捎一个口信去吧?”
“好的,我乐意,”洛瑞先生说,“只要没有危险。”
“绝对没有危险。不过口信是捎给阿巴依监狱里一个犯人的。”
“他叫什么?”洛瑞先生手里拿着打开的记事本问道。
“加贝尔。”
“加贝尔。要捎什么口信给这个不幸的犯人加贝尔呢?”
“很简单,就说,‘信已收到,马上来。’”
“要说时间吗?”
“他将在明天晚上启程。”
“要说姓名吗?”
“不用。”
他帮洛瑞先生穿上层层外衣和大衣,跟他一起从这家老银行的温暖房子里,走进弗利特街的蒙蒙雾气中。“问露西好,问小露西好,”洛瑞先生在分手时说,“好好照料她们,等我回来。”查尔斯·达内摇了摇头,诡秘地笑了笑,马车就辚辚地驶去了。
那天夜里——八月十四日——他睡得很晚,写了两封感情炽烈的信;一封是给露西的,向她解释,由于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必须去巴黎,并且详细地向她历数了种种理由,深信自己绝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另一封是给医生的,托他照料露西和他的爱女,并且极为自信地把上述的话又讲了一遍。他对他俩说,他一到巴黎,就会立即给他们写信,证明他安全无恙。
这是难熬的一天,因为他整天和他们待在一起,却第一次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有了保留。要把这桩出自善意的骗局安排得使他们深信不疑,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他满怀柔情看看妻子那无忧无虑、忙忙碌碌的样子,决心不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没有她那安详从容的帮助,他做起任何事情来都感到不自在,因而好几次他几乎要想向她和盘托出)。白天终于很快过去了。傍晚时分,他拥抱了她,也拥抱了和她同名而且同样可亲可爱的小宝贝,装作出去一会儿就回来的样子(假托有个约会需外出一下,私下里准备好一手提箱衣物),走进了阴沉沉的街上阴沉沉的雾气中,而他的心情,则更加阴沉。
此时,那无形的力量正迅速地将他吸引过去,而且急流和狂风更是使劲地在一旁推波助澜。他把两封信交给一个可靠的差役,嘱他在午夜前半小时送到,不可提前。然后他雇了一匹去多佛的马,启程了。“为了对上帝,对正义,对仁慈,以及对你那高贵姓氏的荣誉的热爱!”这是那可怜的囚徒的呼声。当他抛下世上所爱的一切,朝着那磁礁漂去时,他用这一呼声坚定了自己那颗发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