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骑马人又嗒嗒嗒地奔下山去,穿过街道时,村子里灯火通明。原来修路工和他那二百五十个特殊朋友,不管是男是女,全都觉得把灯点亮这一主意很让人激动,于是都跑回家去,在自家的每扇昏暗的小玻璃窗旁都点上了蜡烛。这儿样样东西都缺,这些蜡烛是从加贝尔先生那里强行借来的。这位先生刚显出有点勉强,稍有迟疑,一向对权势十分恭顺的修路工就说,马车正好可以用来烧篝火,驿马可以烤来吃。
人们听凭府邸自个儿在那儿熊熊燃烧。在那烈焰怒吼的火海中,一股火红的热浪突然径直从地府冲出,似乎想把这座大厦席卷而去。随着火焰忽起忽落,那些石头面孔露出像是备受煎熬的表情。大堆的石块和木料纷纷坍落下来时,那张鼻子边有两个凹洼的脸变得模糊了,等它再一次从烟尘中挣脱出来时,仿佛它就是那残暴的侯爵老爷的脸,正在火刑柱上燃烧,在火中挣扎。
府邸燃烧着;近旁的树木都被火焰舔到了,烧成枯焦,较远处的树木,让那四个可怕的人放了火,在那烈焰冲天的大厦四周形成了一圈新的烟林。熔化的铅和铁在大理石的喷水池中翻滚,水熬干了;塔楼四个熄烛筒形的楼顶,像冰块遇到高热,融化了,坍了,变成四口边沿高低不平的喷火井。坚实的墙壁像结晶体一般,出现了许多纵横交错的大裂缝,吓呆了的鸟儿在周围团团打转,跌落进大火坑中。那四个可怕的人,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沿着夜幕笼罩的道路,在他们点亮的灯塔指引下,又朝下一个目标行进了。这个灯火通明的村子里的人,已经把警钟夺到自己手中,废黜了法定的敲钟人,敲响了庆祝的钟声。
不仅如此,这些被饥饿、大火和钟声冲昏了头脑的村民,忽然想起加贝尔先生和收租收税的事有关——虽说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只收了一点分期交付的税款,租子根本没有收——就迫不及待地要找他说话,把他的房子围得水泄不通,喊他亲自出来答话。这么一来,加贝尔先生赶忙把大门重重加闩,然后躲到屋子里打主意。想来想去,结果是加贝尔先生又爬上屋顶,躲到了烟囱后面。这次他下了决心,要是那班人破门而入(他是个生性爱报复的小个子南方人),他就跨过护墙,头朝下跳下去,还要砸死他一两个人垫底儿。
那一夜,加贝尔先生大概就是在屋顶上度过那漫漫长夜的。远处燃烧的府邸是供他照明的灯烛,敲门声和庆祝的钟声是供他欣赏的音乐。对他来说,驿站大门对面街上摇晃着的那盏灯是个不祥之兆的街灯,村民们极力想要把他换到街灯位置上去的意图,那就不必说了。要在这漆黑的人海边上度过一个漫长的夏夜,随时准备葬身大海,这滋味可真够加贝尔先生受的了!不过,友好的曙光终于来临,村民们的灯草芯蜡烛燃尽了,人们心满意足地散去,加贝尔先生也从屋顶爬了下来,暂时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
方圆百多英里之内,在那天夜里和后来的一些夜里,还有许多处起火,别处的长官可没加贝尔先生这么幸运,初升的太阳照见他们给吊死在原本宁静的街道上,那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也有一些村民和城镇居民,他们没有修路工和他的伙伴那样幸运,反而让那些长官和士兵占了上风,结果被吊死了。不过,那些个可怕的人还是坚定不移地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挺进,不论谁吊死谁,火照样在燃烧。绞架究竟要造多高才能起到水的作用,把这些烈火扑灭,长官们绞尽了脑汁,用尽了所有的数学方法,结果还是没有一个人能计算得出来。
第二十四章 吸往磁礁
就在这样烈火冲天、海涛汹涌之中——怒海狂涛震撼着坚实的大地,不见消退,继续上涨,越涨越高,使岸上的观众看了不由得心惊胆战——三个风狂雨骤的年头过去了。小露西又有三个生日用金线织进了她那宁静的家庭生活轻纱之中。
无数个日日夜夜,这个家庭里的人都倾听着街角的回声,一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他们就心慌意乱。因为他们渐渐明白,这是尾随在一面红旗下的暴乱的人们的脚步声,他们的国家已经宣布处于危险之中,他们由于长期着了可怕的疯魔而变成了野兽。
老爷这一个阶级,已经得不到赏识,在法国简直毫无需要,很有被撵出国门、甚至连老命也一并送掉的危险。就像寓言中那个乡下人,千辛万苦召来魔鬼,一见到它却吓破了胆,一句话也不敢问,立即拔脚就逃。老爷们也是这样,过去勇气十足地倒读了那么多年主祷文,还念了那么多灵验非常的咒语,着令魔鬼现形,可是一眼见到了魔鬼,便吓得魂不附体,拔起高贵的腿来溜之大吉了。
朝廷里那些显赫一时的核心人物,都已逃之夭夭,要不就要成为全国枪林弹雨的靶心了。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栋梁之材——早就腐迹斑斑,有路西法般的自大,萨丹纳帕路斯般的奢靡,还有鼹鼠般的盲目——而现在他们全都跑了,无影无踪了。整个朝廷,从孤傲势利的内廷近侍,到诡计多端、贪污腐化、文过饰非的权臣,里里外外统统跑光了。王权完蛋了;据最近消息,王室成员已被围宫中,命运“悬而未决”。
公元一千七百九十二年的八月来到了,这时老爷们都已作鸟兽散,远走高飞,天各一方。
很自然,台尔森银行成了老爷们在伦敦的总部和聚会的场所。据说,鬼魂常会在他们生前常去的地方出没,因而不名一文的老爷们也常常光临这个他们昔日存钱的处所。此外,这儿也是有关法国的消息最可靠、到得最快的地方。再说,台尔森银行十分宽怀大度,对于失去高位的老主顾非常慷慨大方。还有,有些权贵及时预见到风暴的来临,估计到会有剥夺或者没收的事情发生,就颇有预见地把钱财存进了台尔森银行,因而他们的那些手头拮据的同事,通常都能在这儿打听到他们的消息。除了这些,还得加上一点,每一个新从法国来的人,几乎理所当然地要来台尔森银行报告自己的情况和他所知道的消息。基于以上种种原因,台尔森银行当时简直成了有关法国情报的高级交流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因而到这儿来探听消息的人非常多,于是台尔森银行有时干脆把最新消息写成一两行,张贴在银行的窗口,让所有路过圣堂栅栏门的人都能看到。
在一个热气腾腾、雾气蒙蒙的下午,洛瑞先生坐在办公桌前,查尔斯·达内先生紧靠桌子站着,他们俩正在低声交谈。这间忏悔室似的阴暗小房间,本来是专供行长接待来访者用的,如今成了消息交流所,而且颇有人满之患。这时离银行关门还有半个小时左右。
“不过,尽管你是健在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查尔斯·达内说时有些犹豫,“我还是得劝你……”
“我懂。你是说我太老了吧?”洛瑞先生说。
“天气变幻无常,路途又遥远,再加上靠不住的交通工具和巴黎的混乱局势,那个城市甚至连安全也不能为你保证。”
“我亲爱的查尔斯,”洛瑞先生高高兴兴满怀信心地说,“你提出的这些正是我应该去的理由,说明我不应该留下来。我去是最安全不过的,值得整肃的人太多了,没有人会对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头子过不去的。说到巴黎局势混乱,要是不混乱,那我们的银行也就用不着从这儿派一个既熟悉那个地方、又熟悉以前的业务、而且是行里信得过的人去那儿的分行了。至于说到交通不便,路途遥远,天气寒冷,假如经过这么些年,我这个老行员都还不能为台尔森银行吃点小苦头,那么谁该去受这份罪呢?”
“我倒希望我能走。”查尔斯·达内有些不安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好哇!你倒真会动脑筋出主意!”洛瑞先生喊了起来,“你希望你自己去?你不想想你是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军师啊!”
“我亲爱的洛瑞先生,正因为我是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所以我才会时常有这种想法(不过我本不打算在这儿说出的)。作为一个对受苦受难的人民怀有一定同情,并曾放弃过自己的一些权益给他们的人,当然会忍不住这么想的。”说到这里,查尔斯·达内又露出先前那种深思熟虑的神情,“人们也许肯听他的话,他也许有能力说服他们有所节制。昨天晚上你走之后,我跟露西说——”
“你跟露西说,”洛瑞先生应声道,“是啊。我真感到惊讶,你竟好意思提到露西的名字!在这种时候,你还想跑到法国去!”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去呀,”查尔斯·达内微笑着说,“你说你要去,拿这话问你自己倒更合适。”
“说真的,我就要去了。事实是,我亲爱的查尔斯,”洛瑞朝远处的行长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简直无法想象,我们的买卖遇到了多大的困难,我们在那儿的账册文件面临着多大的危险。老天爷知道,万一我们的一些文件被抢或被毁,会给多少人造成严重的后果。而这种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有谁敢说,巴黎今天不会有人放火,明天不会有人抢劫呢!现在,得尽快把这些账册文件精选出一批,埋起来,或者用别的方法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如果说还有人有能力不失时机地做到这一点的话,那恐怕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的人了。台尔森银行知道这一点,并且也这么说了——我吃台尔森银行的饭已经吃了六十年了——难道仅仅因为腿脚有点欠灵,我就畏缩不前了?嘿,和这儿那六七个老人比起来,先生,我还是个小伙子哩!”
“我真佩服你这种朝气蓬勃的英勇气概,洛瑞先生。”
“嘿,你胡说些什么,先生!——噢,亲爱的查尔斯,”洛瑞先生说着又朝行长瞥了一眼,“你该知道,在现在这种时候,要想从巴黎运出东西来,不论是什么东西,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今天帮我们把文件和贵重物品带来的人(我说的这事十分机密,按规矩即使对你,也不能悄悄透露),是你想象不到的一些最不平常的人,他们个个都是把脑袋提在手里,通过重重关卡过来的。要是在平时,我们的包裹来来往往,就像在有条不紊的老英格兰一样容易,可是现在,一切都停顿了。”
“你真的今晚就要走吗?”
“我真的今晚就走,因为情况紧急,不允许再拖延了。”
“那你什么人也不带?”
“人家给我推荐过各色各样的人,可我一个都不想要。我只打算带杰里去。多年来,杰里一直给我当星期天晚上的保镖,我用惯了他。没有人会对杰里起疑心的,只会把他当成一头英格兰的斗牛狗,谁冒犯了他的主人,他就会猛扑上去,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心机。”
“我还要再说一遍,我打心眼里钦佩你的勇气和忘年精神。”
“我也要再说一遍,你胡说,胡说!等我完成了这趟小小的使命,我也许要接受台尔森银行的建议,退休,过几天舒舒坦坦的日子。到了那时,考虑老不老的问题,有的是时间。”
这番谈话是在洛瑞先生平时坐的那张办公桌旁进行的,离他们一两码外就聚集着一帮老爷,正在高谈阔论,说他们过不久就要对那帮暴民进行报复了。处于逆境逃亡国外的老爷和英国本地的正统派,在谈起这场可怕的革命时,总喜欢把它描绘成没有播过种子却收获了恶果的天字第一号怪事——仿佛什么也没做,或者从未做过什么,最后却得到了这么个结果——仿佛那些明眼人从未看到千百万法国人的苦难,从未看到本可使人民富足的资源被滥用被浪费,好像他们不是多年前就预见到革命的必然到来,不曾把他们见到的用明白的文字记录下来。老爷们的胡言乱语,他们想出的那些荒诞不经的计划,以及他们想要恢复那本身气数已尽、天地不容的原状的企图,实在使了解真相、头脑清醒的人难以不予驳斥、默默忍受。他们的一派胡言乱语灌满了查尔斯·达内的耳朵,弄得他脑子里的血都在胡乱翻腾,何况他本来就心事重重、坐立不安,这一来就更加受不了啦。
在这些高谈阔论的人中间,有皇家高等法院的律师斯特里弗,他正在青云直上,因而声大气粗,宏论连篇;他向老爷们大吹他的计划,既能把老百姓从地面上剿灭干净,又能不靠他们而生活下去。他们还想出许多诸如此类的妙计,其性质就像是在老鹰尾巴上撒盐来消灭老鹰。达内对他的话特别反感,他站在那儿犹豫不决,不知道应该一走了之,不听为好,还是留下不去,插言反驳。正在这时,那必然要发生的事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