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三号仍带着往常那种迫切表情,眼见这场谈话已经转向,看来已无流血可能,显然有点失望,便一手抓住德发日的胳臂,像德发日抓住狱吏的胳臂一样。在进行这场简短的交谈时,他们三个人的头凑到了一起,即使这样,也只能勉强听清对方的话。汹涌的人海涌进了堡垒,滚滚的波涛漫过了院场、过道和楼梯,喧嚣之声真是震耳欲聋。墙外四周,深沉嘶哑的怒吼也在拍打着墙壁,不时有几声断断续续的尖叫从中迸出,像浪花腾空。
穿过一条条永远不见天日的拱道,经过一道道黑暗的洞穴和囚笼的阴森可怖的小门,走下一段段陡直而下的楼梯,然后又爬上一个个高低不平的陡峭的砖石台阶——这与其说是楼梯,还不如说更像干涸的瀑布。德发日、看守和雅克三号,你拉着我,我牵着你,以尽快的速度向前走去。那滚滚的人流,特别是在开始的时候,时常朝他们冲来,又打他们身边涌过,可是等他们下完阶梯,曲折盘旋地爬上一座高塔时,周围已经杳无一人。厚实的石墙和拱门已把他们与外界隔绝,监狱内外的风暴洪涛,听起来只是嗡嗡作响的微音,仿佛刚才那些震天动地的响声已经把他们的耳朵震聋了。
看守在一个低矮的门口停下脚步,把钥匙插进一把咣当作响的大锁,然后慢慢推开了门,大家低头迈了进去,狱吏说:
“这就是北楼一百〇五号!”
墙的高处有一个没有玻璃的小窗,安着粗粗的铁窗栅,窗外还有一堵石头墙挡着,因此只有蹲下身子抬头仰望,才能看见一线天空。离窗口不到几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烟囱,也用粗铁栅拦着,炉膛里有一堆羽毛似的陈年木灰。屋子里有一只凳子,一张桌子,一张草铺。四壁都已发黑,一面墙上有一只生锈的铁环。
“把火把拿过来,慢慢沿墙照过去,让我仔细看看。”德发日对看守说。
那人服从了,德发日跟在火把后面仔细看去。
“等等!——瞧这儿,雅克!”
“A.M!”雅克急切地辨认着字迹,哑声说道。
“亚历山大·马奈特,”德发日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一边用他那沾满火药的黑手指指着那两个字母,“你瞧,他在这儿还写了‘一个可怜的医生’。毫无疑问,这块石头上的年月日,也是他刻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根铁棍吗?给我!”
他手里还拿着点燃大炮的火绳杆。于是立刻用它从看守手里换来了铁棍,然后转身对着被虫蛀空的凳子和桌子,三下两下就把它们打得粉碎。
“把火把举得高一点!”他怒气冲冲地对着看守说,“仔细检查一遍这些碎片,雅克。喏!我的刀,”把刀扔给了他,“割开草铺,在麦秆里好好找一找。把火把举高点,你!”
他狠狠地瞪了看守一眼,爬上炉子,朝烟囱仔细看了一番,接着用铁棍朝烟囱的四壁又撬又敲的,还使劲撬开了拦在外面的铁栅栏。不一会儿,泥灰簌簌落下,他躲过脸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落下的泥灰中,在那些陈年的木灰中,还有那用铁棍捅过撬过的烟囱缝隙中掏摸着。
“木头碎片里和麦秆里都没有东西吗,雅克?”
“什么也没有。”
“咱们来把这些东西全都堆到牢房中间。行了!把它们点着,叫你呢!”
看守点着了那一堆东西,它们马上熊熊地烧了起来。他们又躬身走出低矮的拱门,任凭那堆东西在牢房里燃烧,然后从原路走回院子。他们一直朝下走,仿佛又渐渐地恢复了听觉,最后重又回到汹涌的人潮之中。
他们发现人海在起伏翻腾,人们正在寻找德发日。圣安东尼人叫嚷着,要酒店老板来领头押解那个守卫巴士底狱、枪杀人民的监狱长。没有他来领头,就没法把这个监狱长弄到市政厅去受审,没有他,说不定这家伙就会逃走,那人民的血(多少年来一钱不值的东西,如今突然值点钱了)就会白流,没法报仇雪恨了。
这个冷酷无情的老官僚,身穿灰色上衣,佩着红色绶带,十分引人注目。情绪激昂的人群狂呼怒吼着,叫骂争吵着,把他围在了中间。人海中只有一个人显得十分镇静,那是一个女人。“瞧,我丈夫在那儿!”她指着他喊了起来,“瞧,那不是德发日!”她紧跟在那个冷酷无情的老官僚后面,寸步不离。当德发日和其他人押着他往前走的时候,她仍紧跟在后面,穿过一条条大街;快到目的地时,背后有人开始揍那监狱长,她还是紧跟在后;当刀枪棍棒骤雨般落在他身上时,她依然紧盯着他不放;就在他在乱棍交加下倒地死去时,站在近旁的她突然一跃而起,一脚踩住他的脖子,用她那把毫不留情的快刀——早就准备好了——把他的头割了下来。
时候到了,圣安东尼人要执行他们那可怕的计划了:把人像街灯似的吊在灯柱上,让大家看看圣安东尼人是什么样儿的人,看看他们能干出什么事。圣安东尼的热血沸腾起来了,暴政和铁腕统治的血在流淌——淌在市政厅台阶上监狱长的尸体躺着的地方——淌在德发日太太的鞋底上,刚才她就是穿着这只鞋踩住他的尸体,割下他的头的。“把那盏路灯放下来!”
圣安东尼人怒目朝四下里张望,找出个处死人的新方法后喊道:“这个是他手下的兵,让他留在这儿站岗吧!”于是那个兵就晃晃荡荡地给吊起来了,人们又潮水般向前涌去。
这黑压压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人海,波涛汹涌,浪浪相逐,具有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没有人探测过它的深度,也没有人知晓它的力量。这无情的人海里恶浪翻腾,此起彼伏,复仇之声地动山摇,到处是一张张在苦难的熔炉中炼得坚如铁石、丝毫没有怜悯之色的面孔。
在这人脸的汪洋大海中,张张脸上活现出种种凶狠和愤怒的表情,唯有两组面孔——各为七张——却呆板得如此与众不同,恰似漂浮在浪尖上令人难忘的沉船残片。七张是囚犯的面孔,这场风暴冲垮了他们的坟墓,突然把他们释放了出来。人们把他们高高地举在头顶,他们都惊得发呆了,茫然若失,神魂不定,以为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在他们周围欢呼的众人都是死去的亡灵。另外七张是死人的面孔,举得更高,他们耷拉着眼皮,半睁半闭着眼睛,仿佛在等待末日审判。这些僵死的面孔上,还带有期待——不是绝望——的表情;确切点说,这些面孔让人害怕,像是暂时停止活动,仿佛有朝一日还会抬起低垂的眼皮,用他们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作证道:“这是你们干的!”
七个被释放的囚犯,七颗挑在枪尖的血淋淋的人头,八个大塔楼里那些让人深恶痛绝的牢房的钥匙,早就心碎而死的囚犯们的书信和其他遗物——等等,等等,由圣安东尼人护送着,迈着发出惊天动地回声的步伐,在公元一千七百八十九年的七月中旬,通过巴黎的街道。啊,愿上帝保佑露西·达内的幻想,别让这些脚步声闯入她的生活吧!因为这些脚步是鲁莽、疯狂而又充满危险的;虽说在德发日酒店门口打破酒桶之后已过去多年,但这些脚一旦沾染上猩红色,就再也不容易擦洗干净了。
第二十二章 大海仍在汹涌
形容枯槁的圣安东尼只快活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中,人们以友爱的拥抱和互相祝贺当佐料,尽可能把他们那一丁点又硬又苦的面包调理得松软可口一点。一个星期过去,德发日太太重又坐在柜台旁,像往常那样接待顾客了。德发日太太头上已经不戴玫瑰花,因为虽然只经过这短短的一星期,那帮密探已变得异常小心,不敢再依赖这位圣安东尼人的慈悲保佑了。他们觉得,这儿街道上的路灯悠忽悠忽的晃荡,就不是好兆头。
这一天早上,天气晴朗炎热,德发日太太双臂抱胸,坐在店堂里照顾生意,一面留心着街上的动静。酒店里和大街上,都有几堆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邋里邋遢,穷得可怜,可是在他们贫苦的外表上,新增了一种意识到自己力量巨大的表情。最贫穷的人头上歪戴着最破烂的睡帽,其中也暗含着这样一层曲折隐晦的意思:“我很明白,我这个戴这顶帽子的人,要让自己活命是多么困难,可是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戴这顶帽子的人,要让你丧命是何等容易?”早就没有活儿干的一只只骨瘦如柴的光胳臂,如今随时准备着去干这么个活儿,那就是打人。做编织活的女人的手也很凶狠,凭经验得知,她们的手可以用来撕扯。圣安东尼的面貌已经起了变化。几百年来,人们一直在塑造他的形象,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在他的表情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德发日太太一副圣安东尼妇女领袖的气派,压抑着心头的赞许,坐在那儿留神着这一切。她的一位志同道合的姐妹,在她旁边做着编织活。她是个忍饥挨饿的小贩的妻子,两个吃不饱肚子的孩子的母亲,长得又矮又胖,这员副将已经获得了“复仇女”的美名。
“听!”复仇女说,“听呀!是谁来了?”
仿佛有一串鞭炮从圣安东尼区最近的边界一路响了过来,一直响到酒店门口。突然响起的喧哗声自远而近,转眼就到了跟前。
“是德发日,”太太说道,“静一静,爱国同胞们!”
德发日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进来,一把抓下头上戴的红帽子,朝四下里看了看。“大伙都听着!”太太又喊道,“听他的!”德发日站在那儿,喘着气,他背后是一群瞪着眼、大张着嘴的人,酒店里的人全都倏地站了起来。
“说吧,我的丈夫,怎么回事?”
“简直是从阴间来的消息!”
“嘿,怎么?”太太轻蔑地喊了起来,“从阴间?”
“大家都还记得老富隆吧?他曾对挨饿的人民说,饿了可以吃草嘛!后来他死了,下地狱了。”
“我们都记得!”大家异口同声嚷道。
“消息就是关于他的。他还没有死!”
“没有死!”又是众口一声地说道,“他没有死?”
“没有死!他非常怕我们——怕得有道理——就假装说死了,还来了一次大出殡。可是有人看见他还活着,躲在乡下,就把他给抓来了。刚才看见了他,做了囚犯,正被押往市政厅。我说他害怕我们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家说!有没有道理呀?”
这个倒霉的七十多岁的老家伙,要是原先对这个道理根本不懂的话,听了大家回答时的这声吼叫,也该十分明白了。
接着是一阵深深的静寂。德发日和他太太相互定睛看了一眼。复仇女弯下腰去,从柜台后面她的脚下拖出了一面鼓,大家听到了鼓挪动时的嘎嘎声。
“爱国同胞们!”德发日声音坚决地说道,“大家准备好了吗?”
顷刻间,德发日太太已在腰间佩上快刀,鼓已经在街上咚咚敲响,那鼓和鼓手仿佛神奇地混为一体了。复仇女嘴里发出一声声可怕的尖叫,两只胳臂高举在头顶挥舞,就像立即出现了四十个复仇女神,挨家挨户窜进窜出,在鼓动妇女们。
男人们个个让人见了可怕,他们杀气腾腾地从窗户里朝外瞧了瞧,有什么武器就抄起什么武器,一齐冲向街头。女人们的样子,哪怕是最胆大的人,见了也要心惊胆战。她们扔下手头那穷人家得做的家务,扔下自己的孩子,扔下家中蜷伏在地无衣无食的老人和病人,披头散发地跑出家门,互相鼓励,手舞足蹈,发疯似的狂呼乱叫。坏蛋富隆给抓住了,姐姐!老富隆给抓住了,妈妈!恶棍富隆给抓住了,女儿!接着,有二十来个女人跑到她们中间,又是捶胸脯,又是揪头发,又是尖声大叫,什么,富隆还活着!是那个叫挨饿的人去吃草的富隆!我没有面包给我爸吃,富隆跟我爸说,他可以去吃草!我饿得奶头干瘪,没有奶喂孩子,富隆对我娃娃说,他可以吃草!啊,圣母呀,就是这个富隆!啊,天哪,我们遭了多少罪!听着,我死去的宝贝孩子,我垂死的爸爸,我现在跪在这些石头上宣誓,我要为你们向富隆报仇!你们这些当丈夫的,当兄弟的,还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把富隆的血给我们,把富隆的头给我们,把富隆的心给我们,把富隆的肉体和灵魂都给我们,把富隆撕成碎片,把他埋进地里,让草从他身上长出来!许许多多妇女就这样叫喊着,激动得发了狂,她们打着转,拉住自己的朋友又打又抓,一直弄到过于兴奋而昏过去,只是由于她们的男人把她们救起,才免得给人踩在脚下。
尽管如此,一分钟也没有耽误,一分钟也没有!这个富隆现在还在市政厅,说不定会给放掉。那可不行,圣安东尼人遭了这么多罪,受了这么多辱,有了这么多冤,绝不能放过他!拿起武器的男男女女,飞速奔离圣安东尼区,连最后的几个人都被吸引进来了,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不到一刻钟,整个圣安东尼区,除了几个干瘪老太婆和啼哭的小孩外,就阒无一人了。
不。这时候他们全都拥挤在押着那个又丑又坏老家伙的审判厅里,以及邻近的空地和街道上。德发日夫妇、复仇女和雅克三号都在大厅里,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离富隆不远的地方。
“瞧!”德发日太太用手里的刀指着大声说道,“瞧那老坏蛋正用绳子捆着,背上还绑了一把草,干得好!哈,哈!干得太好了!现在让他吃草吧!”她把刀夹到腋下,像看戏似的鼓起掌来。
紧跟在德发日太太后面的人,立刻把她拍手称快的原因告诉了他们背后的人,那些人又把这话传给了另一些人,另一些人又传给了另一些人,结果附近的街上都响起掌声。同样,在那唠唠叨叨、问长问短的两三个小时中,德发日太太频频露出的不耐烦表情,也被迅速地传到外面,而且传得更快,因为有那么几个汉子施展了绝技,爬上了大厅外面的高处,打窗户里清楚地看到了德发日太太的表情,拍电报似的把她的一举一动传给了大厅外面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