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一直忙着缠绕那根把大家联系在一起的金线,把她那给人带来幸福的亲睦之力,不偏不倚地织进每一个人的生活中。一年复一年地过去了,露西在回声中听到的只有友爱的、令人欣慰的声音。她丈夫的脚步坚强有力,生气勃勃;她父亲的脚步沉着稳重,协调均匀。瞧,还有那位普罗斯小姐,她像一匹上了辔头的烈性战马,已被鞭子制伏,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打着响鼻,用蹄儿刨着地,引起了一连串回音!
即便回音中夹杂进一些哀伤之声,也不显得那么凄惨难受。她的小男孩卧躺在床,那长得和她一样的金发,光晕似的围绕着他憔悴的小脸散落在枕上,露出可人的微笑说:“亲爱的爸妈,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也舍不得离开我漂亮的姐姐,可是上帝在召唤我,我得走了!”即使在她曾受托照料的这小小灵魂脱离她的怀抱而去时,濡湿年轻母亲双颊的,也不完全是极度的悲痛之泪。让他们来,不要禁止他们。他们能看到天父的圣颜。天父啊,你的话多么慈爱!
这样,回声里便掺进了天使的鼓翼声,不完全是尘世的俗音,有的来自天堂的声息。微风在花园中一座小小坟墓上的轻拂声,也交织在这些声音之中。而当小露西模样可笑,一本正经地在一旁做晨课,或者是坐在妈妈的踏脚凳上给洋娃娃穿衣服,嘴里喋喋不休地讲着她从小就听惯了的伦敦话、巴黎话时,露西也能听到两种声音在轻言细语——犹如夏日的大海在沙滩边沉睡的声息。
回声里难得听到西德尼·卡顿的步履声。一年里他顶多六次享受不请自来的殊荣,像过去常有的那样,和大家坐在一起,消磨一个晚上。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从无醉意。回声里还悄悄叙述着有关他的另一件事,那是古往今来所有真正的回声里都会悄悄叙说的故事。
要是一个男人真心爱上一个女子,在失去了她,当她成了人妻人母之后,仍能对她一往情深,始终不渝而又毫无怨艾,她的儿女们一定会对他怀有一种奇妙的感情——一种出自本能的怜惜之情。这究竟是触动了潜意识里哪一根微妙的心弦,任何回声都没法告诉你。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卡顿也是这样。除家人之外,卡顿是小露西对之伸出胖乎乎手臂的第一个人。在她逐渐长大以后,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依然不变。那个小男孩,几乎在他的最后时刻,仍在念叨着他:“可怜的卡顿,替我亲亲他!”
斯特里弗先生像只巨大的汽船,乘风破浪,在法律界勇往直前,身后则老是拖着他那有用处的朋友,像只拖在船尾的小船,小船总是跟在大船后面吃浪,被波涛淹过。西德尼过的就是这样一种被淹没的生活。而他随便懒散惯了,积重难返,不幸的是他听凭自己遭人冷落,甘愿蒙辱含垢而不思奋起,因而落到了眼前的这种境况。他安于当狮子的胡狼,就像真正的胡狼绝不想当狮子一样。斯特里弗已经发了财,他娶了个满面红光的有钱寡妇,她带来一大笔财产和三个男孩,那几个孩子除了圆圆的头上长着笔直的头发外,没有任何出众之处。
斯特里弗先生像赶羊似的把三位少爷赶到索霍那个宁静的街角,想要让他们拜在露西丈夫的门下当弟子,他浑身的毛孔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屈尊就教的气味,俏皮地说道:“喂,达内!给你送来三块奶酪面包,让你家庭野餐时享用!”可是这三块奶酪面包竟被对方客客气气地拒绝,使斯特里弗气得暴跳如雷。这以后,他便以这作为教育三位少爷的教材,要他们日后和那班教书匠打交道时,多提防他们那种穷要饭的自尊心。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他还常对斯特里弗太太吹牛说,达内太太曾费尽心机“追求”他,可是,太太啊,他对她“针锋相对”,所以才“没给逮住”。他在高等法院里的一些熟人,有时和他在一起喝酒,也常听他吹这种牛,他们为他开脱说,这是因为他吹多了,所以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吹牛撒谎本来就不对,这样真是错上加错,更加不可救药,真该把这种家伙拖到一个僻静角落,吊死了事。
就在这充满回声的街角里,露西倾听着种种回声,有时发人幽思,有时引人欢笑,一直到了她的小女儿长到六岁。无须详说她孩子的脚步、她亲爱的父亲那一向有劲稳重的脚步和她亲爱的丈夫的脚步引起的回声,对她来说是何等的亲切。毋庸赘述由她以贤惠、淡雅、俭朴治理的这个和睦家庭发出的哪怕是最轻微的回声,在她听来也是悦耳的音乐。也不必多说,所有在她四周荡漾的回声都是那么甜美动人;她父亲曾多次对她说,她出嫁后比出嫁前对他更孝顺了(如果还有可能更孝顺的话),她的丈夫也曾多次告诉她,不论她有多少事要操心,不论她有多少责任要尽,他对她的爱情和帮助始终都是专一不二的。他问她:“亲爱的,你对我们每个人都关心备至,仿佛我们是一个人,你从来不曾手忙脚乱,或者忙得不可开交,你到底有什么魔法呢?”
然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从远处传来了另外一种不祥的回声,隆隆地震动了这个角落。快到小露西六岁的生日时,传来了一种可怕的声音,仿佛有一场大风暴席卷了法国,引起了可怕的海啸。
公元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洛瑞先生很晚才从台尔森银行来到这儿,挨着露西和她丈夫,坐在黑暗的窗口。这是个闷热的暴风雨之夜,他们三人都想起了在这儿观看闪电的那个星期日的晚上。
“我本以为,”洛瑞先生把他的棕色假发往后推了推说,“今晚我得在台尔森过夜了。今天白天我们整整忙了一天,弄得我们手忙脚乱,晕头转向。巴黎的形势非常动荡,因而财产信托一股风似的落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们在那边的主顾都迫不及待地把财产托付给我们。有的人简直像着了魔似的急着把财产转移到英国来。”
“情况很不妙,”达内说。
“你说情况不妙,亲爱的达内?是呀,可是我们弄不清这是什么原因。人真是不可理解!我们台尔森的人有的已经上年纪了,这样无缘无故地来打破我们的常规,我们实在受不了。”
“可是,”达内说,“你看天有多阴沉,要变天了。”
“这我知道,没错,”洛瑞先生表示同意,他想让自己觉得他的好脾气也变坏了,咕哝说,“忙乱了整整一天,我存心要发发脾气。马奈特哪儿去了?”
“我在这儿呢。”医生正好这时走进黑暗的房间,应声说。
“你在家我很高兴。今天一天我都被忙乱和不祥的兆头缠着,不知怎么的心里老感到紧张不安。我想,今晚你不打算出去了吧?”
“不出去了。如果你乐意,我想跟你玩玩十五子。”
“要是容我直说的话,我不想玩。今天晚上我绝不是你的对手。茶盘还是在老地方吗,露西?我看不见。”
“当然啦,给你留着呢。”
“谢谢你,亲爱的。小宝贝睡了吗?”
“睡得可香哩。”
“那就好,一切平安无事!这儿为什么不该平安无事呢,感谢上帝!不过这一整天我真给折腾得够呛,我毕竟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我的茶呢,亲爱的?谢谢你。来,过来吧,坐到一起来,让我们安安静静坐着,听听回声,你对这些回声有你的见解。”
“不是见解,是想象。”
“好,那就是想象吧,聪明的小宝贝。”洛瑞先生说着,拍了拍她的手,“不过,现在回声多极了,也响得很,是不是?你一听就知道了!”
就在这一小圈人在黑暗中坐在伦敦一座房子的窗前时,在遥远的圣安东尼区,正响着狂乱的脚步声。鲁莽、疯狂而又充满危险的脚步,正强行闯入每一个人的生活,而这些脚一旦沾上了猩红色,就再也不容易擦洗干净了。
那天早晨,在圣安东尼区,但见黑压压一片衣衫褴褛的人群在来回涌动,如同起伏的波涛,波尖上不时熠熠闪亮,那是太阳照耀下刀枪映出的光芒。圣安东尼发出了怒吼,森林般无数只赤裸的胳臂在空中挥动,犹如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晃的枯枝;所有的手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从人群深处不管多远的地方扔过来的武器,或者权当武器使用的东西。
人群中谁也说不清这些武器是谁扔出来的,从哪儿来,打哪儿开始,怎样把它们几十支几十支地扔出来,在人们的头上像闪电般龙飞蛇舞地四处乱窜。正在分发的有火枪——还有子弹、火药、弹丸、铁棍、木棒、刀斧和长矛,以及头脑发热的聪明人所能发现或发明的各种武器。什么也没抓到的人不顾双手鲜血淋漓,硬是从墙上挖出砖块和石头。圣安东尼的每一条血管和每一颗心都紧张到了极限,炽热到了顶点。每一个活人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狂热地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像沸水的漩涡总有一个中心点一样,所有这场暴动都是围绕着德发日的酒店进行的,这一大锅沸水似的人群正被卷进漩涡,德发日就站在漩涡的中心,浑身上下都沾满火药,挂着汗水,正在发号施令,分发武器,他推开这个人,把那个人拉上前去,夺下这个人手中的武器,给了那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守在我身边别走远,雅克三号,”德发日喊道,“还有你俩,雅克一号、雅克二号,你们尽力分头率领好这些爱国同胞,组织起来的人越多越好。我太太呢?”
“嘿,瞧你!我不是在这儿吗!”太太镇定自若一如往常,只是今天她手里没有编织活。太太那只果断的右手拿着的,已不是平日那轻软的织针,而是一柄斧头,腰间还挎着一把手枪和一柄快刀。
“你要上哪儿去,我的太太?”
“现在跟你一起去,”太太回答说,“等会儿你就能看到我冲在妇女的前头了。”
“那就来吧!”德发日大声喊道,“爱国的同胞们,朋友们,咱们准备好了!去巴士底狱!”
只听得一声怒吼,仿佛全法兰西的呼声都汇成这一为人深恶痛绝的字眼。人海翻腾,波涛起伏,汹涌澎湃地漫过整个城市,涌到了巴士底狱。顿时,警钟齐鸣,鼓声隆隆,狂怒的人潮呼啸着直朝新的海岸冲去,进攻开始了。
深深的壕沟,两座吊桥,厚实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酒店老板德发日穿过烈火和浓烟——应该说在烈火和浓烟中,因为人海把他涌到一门大炮跟前,于是他马上成了一名炮手——像个英勇的士兵般干了起来。两小时浴血奋战。
深深的壕沟,一座吊桥,厚实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一座吊桥攻下来了!“干呀!同志们,干呀!干呀,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一千号,雅克两千号,雅克两万五千号,干呀!以所有天使的名义,或者以所有魔鬼的名义——任你选择吧——干呀!”酒店老板德发日就这样坚持在大炮旁边,他的那门大炮早就灼热发烫了。
“跟我来,妇女们!”他的太太大声喊道,“哼!等把这里攻下来,我们跟男人一样也会杀人了。”一大群妇女尖声叫喊着跟她冲上去了,虽然她们的武器五花八门,但全都有一颗复仇之心,一样地燃烧着饥饿之火。
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但依然是深深的壕沟,一座吊桥,厚实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汹涌的人海稍微有了一些变动,有人受伤倒下了。闪闪发光的武器,熊熊燃烧的火把,一辆辆装满湿麦秆的冒烟的大车,附近一带四面八方全是街垒,里面的人正在奋力战斗,尖声的喊叫,齐发的射击,切齿的咒骂,无限的勇猛,轰轰隆隆,乒乒乓乓,稀里哗啦,还有那人海肉浪的狂啸怒号;然而,依旧是深深的壕沟,依旧是一座吊桥,依旧是厚实坚固的石头墙,依旧是八座大塔楼,酒店老板德发日依旧坚守在他的大炮旁,经过四个小时的激战,那门大炮加倍地灼热发烫了。
堡垒里伸出一面白旗,要求谈判——在这凶猛的风暴中,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突然之间,人海沸腾,波澜壮阔,无际无边,滚滚人浪把开酒店的德发日拥上了业已放下的吊桥,拥着他穿过厚实坚固的石头墙,把他拥进了那已经投降的八座大塔楼当中!
裹挟着他的人潮势不可当,他透不过气,回不过头,像在南太平洋的惊涛骇浪中挣扎,不由自主地一直被席卷到了巴士底狱的前院。到了院子里,他才得以贴着墙角使劲转过身来,看一看周围的情况。雅克三号就在他身旁,可以看到德发日太太手里握着刀,仍领着她那班妇女,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到处是嘈杂骚乱,狂呼乱叫,震耳欲聋的声音,如痴如狂的行动,吓人的怒吼,愤怒的手势。
“犯人在哪儿!”
“档案呢!”
“秘密牢房呢!”
“刑具呢!”
“犯人呢!”
在所有这些呼声以及无数断断续续的喊叫中,喊得最多最响的是“犯人在哪儿!”高呼的人潮不断涌入,仿佛人和时间空间一样,也是无穷无尽的。第一排浪头过后,看守人员就被冲了出来,人们警告他们说,倘若他们胆敢把秘密处所隐匿不报,立即就地处死。德发日伸出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当胸一把抓住一名看守——此人头发花白,手里举着一支火把——把他从他们当中拖了出来,推到墙根。
“带我去北楼!”德发日说,“快!”
“遵命,”那人回答,“请跟我来。不过现在那儿没人。”
“北楼一百〇五号是什么意思?”德发日问,“快说!”
“意思吗,先生?”
“是指犯人还是指关犯人的地方?要不,就是你想不想要我把你打死?”
“杀了他!”走上前来的雅克三号沙哑着嗓子吼道。
“先生,那是一间牢房。”
“带我去看看!”
“那请往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