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在左乳下方发现了一颗红豆状的脓包。再仔细一看,在这脓包周围,还有好些红色的小豆豆喷雾般地四处散落着。不过,当时也不痒什么的。只是觉得很可气,就在浴室里用毛巾使劲擦乳房下面,恨不得扒掉一层皮才好,但好像一点用也没有。回到家坐在梳妆台前,露出胸部对着镜子一看,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说来,从澡堂走回家也要不了五分钟,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小豆豆竟从乳房下蔓延到了腹部,波及足有两个巴掌大的地方,就宛如熟透了的红草莓。仿佛看见了地狱图一般,我顿时感到天昏地暗。就是从这时起,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我了,也不再觉得自己是人了。所谓天旋地转,就是指的这种状态吧。我久久地呆坐着。暗灰色的积雨云悄无声息地裹挟了我的四周,我被从以前的世界中远远地隔绝开来,就连外界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那么微弱、幽远。而恍如置身在地底下的郁闷时刻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不一会儿,就在我打量着自己在镜中的赤裸身体时,仿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般,这儿、那儿,都冒出了好多小红豆,从脖子周围、胸脯、腹部发展到背部,像是在绕着圈似的极速铺开。我调整镜子的角度,对着后背一看,天啦!只见雪白的背上就像天女散花似的,长满了小红豆。我不由得捂住了脸。
“竟然长了这种东西……”我拿给他看。当时正是六月初。他穿着短衫和短裤,一副刚干完了今天工作的样子,怔怔地坐在办公桌前吧嗒着香烟。一听我说完,他就站了起来,让我转身对着他。他眉头紧锁,仔细地端详着,用指头到处摁了摁,问我:“痒不痒?”“不痒。”我回答道。真的,一点也不痒。他扭着头想了想,然后让我站在套廊上正当夕阳的地方,来回转动着裸露的身子。他仔仔细细地来回察看着。对于我的身体,他总是很留意,甚至到有些琐碎的地步。他尽管话语不多,但从心底里疼我。我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即使被带到套廊的明亮处,裸露着害羞的身体,任凭他忽而朝东忽而朝西地来回转动,我也反倒像在祈祷一般,内心平静如水,无比踏实。我就那样站着,轻轻闭上眼睛,恨不得到死都不睁开。
“这可就不懂了。如果是荨麻疹,照理说会痒的呀。不会是——麻疹吧?”
我凄切地笑了,一边重新穿上和服,一边说道:
“没准,是有点皮肤过敏吧。因为我每次去澡堂,都会很使劲地擦胸脯跟脖子。”
兴许是吧。大概就是那样。说着,他就去了药房,买来一管白色黏稠状的药膏,一身不吭地用手指抹上药膏,涂在我的身上。倏然间,我的身体有着凉丝丝的感觉,心情也稍许变得轻松了。
“不会传染吧。”
“别担心!”
话是那么说,但他悲凉的心情——尽管分明是因为怜惜我——从他的指尖发出一阵响声,痛苦地回旋在我溃烂的胸部,并且打心眼里祈祷着我早日康复。
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地庇护着我丑陋的容貌,对我脸上那无数可笑的缺点,他不曾开过一句玩笑。真的,从未取笑过我的长相,而总是一副晴空般清澄而专注的表情,说道:
“我觉得你长得很美哟。我,喜欢。”他甚至常常这样叨念着,让我感到不知所措。
我们是在今年三月结婚的。我们俩是那么软弱、寒碜、害羞,所以,于我而言,“结婚”这个词,显得很有些做作和浮夸,很难泰然自若地说出口来。首先,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这样的丑女人是远离姻缘的,尽管在二十四五岁之前,还有过两三次机缘,但每次要有结果时都告吹了。说来,我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不过是由母亲和我们姐妹俩组成的弱女子家庭,所以,美好的姻缘是指望不了的,而毋宁说是非分的梦想吧。到了二十五岁时,我算是醒悟过来,下定了决心:即使一辈子结不了婚,也要帮助母亲,养育妹妹,并以此作为自己的生存价值。妹妹与我相差七岁,今年快二十一岁了,既聪明能干,也不再任性,越来越是个好孩子了。所以,我要给妹妹找个进门的好夫婿,然后自己出去自谋生活。而在这之前,我要一直待在家里,把所有的家计和社会交往承担下来,全力守护住这个家。一旦打定这个主意,此前搅得内心不安的烦恼全都烟消云散了,痛苦和寂寞也远离我而去。我在打理家务的同时,还去努力学习裁缝,以至于附近的邻居开始向我订做一些孩子们的衣服了。就在我逐渐找到将来自谋生路的手段时,有人向我介绍了现在的他。中间做媒的,是所谓先父的恩人,因为有这样一层人情关系,所以很难一下子回绝。从介绍的情况来看,对方只有小学毕业,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是被我先父的恩人捡到后,从小照顾到大的养子。不用说,对方也不可能有什么财产,现年三十五岁,是个小有技术的图案工,月收入有时会超过两百日元,但有时又分文不赚,平均下来,也就是每月七八十日元。而且,对方并非第一次结婚,曾和喜欢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了六年,但前年两人又因某种原因分道扬镳了。那以后,他便以自己只有小学毕业,既没有学历,也没有财产,还上了年纪等等为由,认定自己不可能再奢望婚姻,索性决定终生不娶,悠闲地过打一辈子光棍。先父的恩人劝诫他说,那样的话,会被世间当作怪人的,明显行不通,还是赶紧娶个媳妇吧。还告诉他,自己心中有个人选。然后,就暗自跑来探听我们的意思。听罢,当时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很是为难。首先,这确实算不上一门好亲事。就算我是个嫁不出去的丑女,但也没做过什么错事呀。除了这样的对象,难不成就真的嫁不出去了?这样想着,一开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后来又被一种凄凉感攫住了。除了拒绝别无他法,但考虑到前来说媒的毕竟是先父的恩人,不管母亲还是我,总得想法拒绝得体面些才好。就在这犹疑的过程中,突然可怜起他来了。想必,他该是个温柔的人吧。而说到我自己,也不过是女校毕业,没什么特别的学识,也不是什么有钱人。父亲早已去世,家境贫寒。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还是一个丑女,一个老大不小的欧巴桑。说来,我自个儿不也一无是处吗?没准,正好是一对般配的夫妻也说不定。反正我都是不会幸福的。既然如此,与其拒绝对方,和先父的恩人闹得很尴尬,还不如……想着想着,心情的天平开始倒向了另一侧,而更难为情的是,居然有种轻飘飘的感觉,整个脸颊都在微微发烫。“你,真的愿意吗?”母亲一副担忧的表情问道。我再也没有说什么,而是直接答应了先父的恩人。
结婚以后,我很幸福。不,不对,还是不得不说,我是幸福的。没准,今后会受到惩罚的吧。因为我被疼爱得无微不至。他总是很怯懦,可能是被上个女人给抛弃了的缘故吧,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对什么都缺乏信心,让人看了干着急,再加上又瘦又小,还有一张寒碜的脸。不过,干起活来却很卖劲儿。让我吃惊的是,瞟了一眼他设计的图案,竟发现它是我似曾相识的图案。想来,这是怎样的奇缘啊!结果一问他,弄清事情的原委后,我这才恍如爱上他了一样,胸口怦怦直跳。原来,银座那家化妆品名店的蔷薇藤蔓的商标,就是他设计的。不仅如此,那家化妆品店销售的香水、香皂、蜜粉等的商标设计、报纸广告等,也几乎都是他的创意。貌似从十年前起,他就成了这家店的专属设计师,据说那些独具匠心的蔷薇藤蔓商标、海报、报纸广告等,几乎都出自于他一个人的手。如今,那个蔷薇藤蔓的图案就连外国人都熟记在心了,就算不知道那家店的名字,但那个把蔷薇藤蔓典雅地组合起来的别致图案,无论谁都会过目不忘的。我仿佛记得,自己也是从上女校时起,就知道那个蔷薇藤蔓的图案了。而且,还被它莫名地吸引住了,以至于女校毕业以后,全部都用的是那家化妆品店的产品,可以说是它的忠实粉丝。但我从没想过,那个蔷薇藤蔓的设计者是谁。说来,也真是够大条的。不过,不光是我,世界上的人都一个德行吧,看见报纸上的美丽广告,没有人会去问,谁是设计它的图案工吧。图案工,就好比暗地里使劲的轿夫。就说我吧,也是嫁给他以后,过了一阵子才发现的。知道这事儿时,我兴奋地说道:
“我从上女校时起,就超爱这图案了。原来是你画的呀。太好了。我好幸福。原来,十年前就远远地注定了我和你的缘分,注定了我要嫁过来。”
看见我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红着脸,打心眼里很害羞似的,眨巴着眼睛,说道:
“别捉弄我啦。那不就是匠人的工作吗?”
说完,他又无力地笑了,露出一副悲凉的表情。
他这个人总是贬低自己,尽管我并不在意,但他对学历呀、贫穷呀、结二次婚之类的事儿心存芥蒂,耿耿于怀。这样的话,像我这样的丑女,又该如何是好?结果,搞得夫妇俩都没有自信,成天惴惴不安,彼此脸上都布满了羞愧的皱纹。尽管他好像偶尔也希望我向他撒撒娇,可我毕竟也是二十八岁的欧巴桑了,再说又是个丑女,所以,一看见他那缺乏自信的卑微模样,我仿佛也被传染了似的,觉得格外别扭,自然也不可能向他无所顾忌地撒娇了。结果,虽说心里满怀仰慕之情,但表面上显得一本正经,只是冷冷地回应他。于是,他越发抑郁了。而正因为我明白他的心情,所以就更是左右为难,对他相敬如宾了。他似乎也知道我缺乏自信,因此常常突如其来地赞扬我的长相,或者和服的花纹,但明显不得要领。我也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所以一丁点儿也不高兴,整个胸口堵得慌,难过得直想哭。他是个好人。他从没让我感觉到上一个女人的存在,真的,一点也没有。托他的福,我总是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再说,这个家也是我们结婚后新租的。此前,他是独自生活在赤坂公寓里的,但想必是不想留下什么不好的记忆,也出于对我的体贴吧,他把以前的家具通通卖掉,只带着工作的用具,就搬到了筑地的这个家里。再说,我从母亲那里拿了些钱来,就两个人一点点地买来家具,而被褥和衣橱都是我从本乡的娘家带来的。这样一来,就再也找不到先前女人的影子了,以至于我很难相信,他曾经和我以外的女人在一起生活过六年。真的,如果他不显出那种不必要的卑微,对我更粗暴些,多斥责我一点,多折磨我一点,没准我也能更天真地唱歌,肆无忌惮地向他撒娇,让整个家显得更加明朗快活。但两个人都自觉丑陋,小心翼翼。——我的事儿就先放在一边吧,他,凭什么要那么自卑呢?虽说只是小学毕业,但在教养上,与大学毕业的学士没有区别。就说唱片吧,他收集的都是相当高雅的东西,而那些我从没听说过的小说家的作品,他也是一有工夫就起劲地阅读,还创造出了那个具有世界性的蔷薇藤蔓图案。尽管他常常嘲笑自己的贫穷,但近来接手的业务很多,也不时有一百元、二百元的大笔进账,再说,前不久还带我去了伊豆的温泉。可是,对被褥、衣橱以及其他家具是娘家出钱买的这件事,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他那么在意,反倒让我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要知道,不外乎都是些便宜货。我难过得直想哭,有些夜里还涌起了很多可怕的想法,比如,出于同情和怜悯而结婚是错误的,还是一个人生活的好。甚至一度萌发了有失贞洁的可恶念头:想找个更强悍的人在一起。啊,我是一个坏人!结婚以后,我才痛切地感受到了青春的美丽,以及就那样灰暗地白费了青春的懊悔,如今真想用什么来弥补这种缺失。有时候和他静静地吃着晚餐,竟突然被一种寂寞感搅得难受,手上拿着筷子和饭碗,差点就落下泪来。都怪我太贪婪吧。长得这么丑,却奢谈青春什么的,不过是落人笑柄而已。我就这样,就眼下这样,已经幸福得有些非分了。我必须得这样想。但有时还是忍不住任性,结果,就遭到这种可怕脓包的报应了。也许是因为他给我涂了药吧,脓包没有继续扩张,说不定明天就会好。我暗自向神灵祈祷着,早早就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