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堀木。我们俩在外表上是那么相似,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模一样的人。当然这也仅限于四处游荡着喝廉价酒的时候。总之,两个人一碰面,就顷刻间变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两条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里来回窜动。
打那天起,我们又开始重温起过去的交情,还结伴去了京桥的那家酒吧。最后,两条醉成烂泥的狗还造访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在那里过夜留宿。
那是一个无法遗忘的闷热夏夜。黄昏时分,堀木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在筑地的公寓。他说,他今天有急用当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这事被他老母亲知道了,那事情可就麻烦了,所以想马上用钱赎回来,让我借点钱给他。不巧我手头上也没钱,所以就照老办法,让良子拿她的衣服去典当。不过,借给堀木后还剩了点余钱,于是就让良子去买来了烧酒。我们来到屋顶上,吹着隅田川上夹杂着臭水沟味的凉风,摆了一桌略显不净的纳凉晚宴。
这时,我们开始玩起了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字谜游戏。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游戏。所有的名词都有阴性名词、阳性名词、中性名词之分,同样,也应该有喜剧名词与悲剧名词之分。比如说,轮船和火车就属于悲剧名词,而市营电车和公共汽车就属于喜剧名词。如果不懂得如此划分的缘由,那是无权奢谈什么艺术的。作为一个剧作家,哪怕在喜剧中只掺杂了一个悲剧名词,也会因此而丧失资格。当然,悲剧亦然。
“准备好了没有?香烟是什么名词?”我问道。
“悲剧(悲剧名词的略称)。”堀木立即回答道。
“药品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剧。”
“是吗?可还有荷尔蒙针剂哪。”
“不,绝对是悲剧。你说,注射用的针头不就是一个大悲剧吗?”
“好吧,就算是我输给你了吧。不过我告诉你,奇怪的是,药品和医生都属于喜剧(喜剧名词)哪。那么,死亡呢?”
“喜剧。牧师与和尚也一样。”
“棒极了!那么,生存就该是悲剧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剧。”
“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变成了喜剧吗?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呢?总不能说是喜剧了吧?”
“悲剧,悲剧,一个大悲剧名词。”
“你说的什么呀!你自己才是一个大悲剧哪。”
一旦演变成这样一种低俗的谐谑,就的确是很无聊了,但我们自命不凡地认为,这是世界上所有沙龙中都没人玩过的机智游戏。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个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字谜游戏。比如,黑色的反义(反义词的略称)是白色,白色的反义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则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我问道。
堀木撇着嘴巴,想了想说道:
“哎,有一个餐馆的名字叫‘花月’,这样说来,就该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称其为反义词哪,毋宁说是同义词。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那绝对不是反义词。”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莫非牡丹与蚂蚁相配?”
“什么呀,那是画题啊。你可别想蒙混过关。”
“我明白了。不是有句话说,花逢烟云吗?”
“不,应该是月逢烟云吧?”
“有了,有了,花与风。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这可是太蹩脚了。那不是浪花节中的句子吗?你这下真是露了老底儿哪。”
“要不,就是琵琶。”
“这就更离谱了。关于花的反义词嘛,应该是举这世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所以……等一等,什么呀,莫非是女人?”
“顺便问一句,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内脏呗。”
“你真是个对诗一窍不通的人。那么,内脏的反义词呢?”
“是牛奶。”
“这倒是有点精彩,就照这样子再来一个。羞耻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俩却再也笑不起来了。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住了我们,仿佛满脑袋都是玻璃碎片似的,俨然那种喝多了烧酒后特有的感觉。
“你别出言不逊!我还没像你那样遭受过被关押的耻辱哪。”
这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在堀木心中,并没有把我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而只是视为一个自杀未遂的、不知廉耻的愚蠢怪物,即所谓“活着的僵尸”。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在最大限度上利用我罢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仅止于此,我不禁耿耿于怀。但转念一想,堀木那样待我也在所难免,我一开始就是个没资格做人的小男孩。遭到堀木的蔑视,也实属理所当然。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可是一道大难题哟。”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法律。”堀木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由得再次审视着堀木的面孔。附近那栋大楼的霓虹灯闪烁着,照射在堀木身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显得威风凛凛。我不禁更加惊讶,说道:
“你说什么呀?罪的反义词,该不会是那种东西吧。”
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不过,没准世上的人们都是抱着这种简单的想法,而满不在乎地活着,以为罪恶只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那么,你说是什么呢?是神吧?因为在你身上就有种基督教徒式的味道,让人恶心。”
“别那么轻易下结论,让我们俩再想想看吧。不过,这不是一个有趣的题目吗?我觉得,单凭对这个题目的回答,就可以知晓那个人的全部秘密。”
“未必吧。……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别再开那种玩笑了。不过,善是恶的反义词,而不是罪的反义词哪。”
“恶与罪,难道有什么不同?”
“我想是不同的。善恶的概念是由人创造出来的,是人随意创造出的道德词语。”
“你还真啰嗦哪。那么,就还是神吧。神,神,把什么都归结为神,总不会有错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饿了哪。”
“良子正在楼下煮蚕豆哪。”
“那太棒了,那可是我爱吃的好东西。”
他双手交叉着,枕在脑袋后面,仰躺在地上。
“你好像对罪一点兴趣也没有。”
“说来也是,因为我不像你是个罪人。就算玩女人,我也决不会害死女人,或是卷走女人的钱财。”
并不是我害死女人的,我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财。只听见我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回荡着这微弱但却竭尽全力的抗议之声。但随即我又转念想到,那一切皆是我的错。而这正是我奇特的习性。
我怎么也无法与人当面抗辩。我拼命地克制着,以免自己的心情因烧酒阴郁的醉意而变得更加阴森可怕。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嗫嚅道:
“不过,唯独被关进监狱这一点,不算是我的罪。我觉得,只要弄清了罪的反义词,那么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实体。神……救赎……爱……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这个反义词,而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呜呼,全都是同义词。那,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咕咕叫了,快去拿点吃的来吧。”
“你自己下去拿,不就得了吗?”
我用生平从未有过的愤怒声音说道。
“好吧,那我就到楼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吧。与其空谈大论,还不如实地考察呢。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莫非是蚕豆?”
他已经酩酊大醉,语无伦次了。
“随你的便,随你滚到哪儿去都行!”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信口雌黄,一边起身站了起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念头蓦然掠过大脑的某个角落,使我大为震惊。没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与罚当作同义词,而是当作反义词排列在一起的……罪与罚,两者绝无相通之处,水火般互不相容。把罪与罚视为反义词的陀氏,其笔下的绿藻、腐烂的水池、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啊,我总算有点开窍了,不,还没有……这一个个念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我的脑海。这时,突然传来了堀木的叫声:
“喂,他妈的,这蚕豆也离谱了!快来看!”
他的声音和脸色都恍若变了个人。他刚才是蹒跚着起身下楼去的,没想到马上就踅了回来。
“什么事?!”
倏然间,周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我和他从楼顶下到二楼,又从二楼往下走。在中途的楼梯上堀木停下脚步,用手指着什么说道:
“瞧!”
我房间上方的小窗户敞开着,可以看到房间里面。只见房间里亮着电灯,有两只“动物”正干着什么。
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这也不失为人间景象之一。也是人类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我在心里嘀咕着,甚至忘了快去救良子,而只是呆立在楼梯上。
堀木大声咳嗽着。我就像是一个人在逃命似的,又跑回到屋顶,躺在地上,仰望着布满水汽的夏日夜空。此时,席卷我心灵的情感既不是愤懑,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哀,而是剧烈的恐惧。它并非那种对墓地幽灵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撞上身着白衣的神体时所感到的恐惧,它仿佛来自远古,不容你分说。从那天夜里起,我的头上出现了白发,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信心,对其他人也越来越怀疑,永久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事实上,这在我的整个生涯中都是一件具有决定性的事件,如同有人迎面砍伤了我前额的正中部位,使我无论与任何人接近时,都会感到那道伤口正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多少得了点教训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这儿完全是一座地狱。……不过,关于良子嘛,你可得原谅她哟,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汉哪。我这就告辞了。”
堀木绝不是那种傻瓜蛋,会甘愿久留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来,兀自喝着烧酒,然后开始号啕大哭。泪水不断地向外奔涌。
不知不觉之间,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
“要是我说,我什么都没干……”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一个不知道怀疑别人的人。来,坐下一起吃蚕豆吧。”
我们并排坐下,吃着蚕豆。呜呼,难道信赖别人也是罪过?!那男人三十岁左右,个子矮小,是个不学无术的商人。每次来找我给他画漫画,离开时总是会煞有介事地搁下点钱,然后才离开。
此后,那商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倒是更加痛恨堀木。在他第一时间看到时,原本他可以用大声咳嗽来加以阻止,可他却什么也没做,就径直回到屋顶上来通知了我。对堀木的憎恶和愤怒时常会在不眠之夜席卷而来,使我呜呜呻吟。
不存在着什么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良子是一个信赖的天才,她不知道怀疑他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愈加悲惨。
我不禁问神灵:难道信赖他人也是罪过吗?
在我看来,比起良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良子对他人的信赖遭到玷污这件事,在日后埋下了我无法活下去的苦恼种子。我是一个畏畏缩缩、总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赖感早已布满裂纹的人。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良子那种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就恰如绿叶掩映的瀑布般赏心悦目。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蜕变为浑黄的污水。这不,从那天夜里起,良子甚至对我的一颦一笑也十分在意了。
“喂——”每次我叫她,她都会被惊吓到,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哪里。无论我多么想逗她笑,她都一直是那么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甚至对我说话也滥用敬语。
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难道真是罪恶之源?
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侵犯的故事书来看,但我认为,没有一个女人遭到像良子那样悲惨的侵犯。她的遭遇是成不了故事的。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良子之间,倘若还有哪怕是一丁点儿近似于恋爱的情感,那么,或许我的心境反而会得到拯救。然而,就是在某个夏日的夜晚,良子相信了那个家伙。事情仅此而已,却害得我被人迎面砍伤了额头,声音变得嘶哑,白发陡然出现,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辈子战战兢兢。大部分的故事都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上,但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不构成太大的苦恼。至于原谅与否,拥有这种权力的丈夫无疑是幸运的,倘若认为自己无法原谅妻子,那么,也无须大声喧哗,只要立刻与她分道扬镳,然后再娶一个新娘,也就一了百了了。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好“原谅”对方,默默忍受。不管怎么说,只要丈夫自己心态好,就能平息八方事态。总之,在我看来,即使那种事是对丈夫的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限于“打击”而已。与那种永不休止地冲击海岸的波涛不同,拥有权利的丈夫是可以借助愤怒来处置和化解这种纠葛的。而我的情形又如何呢?作为丈夫却不具备任何权利,一想到这里,愈发觉得一切皆是自己的错,不用说发怒,就连一句怨言也不能说。而妻子恰恰是被她那种罕见的美好品质给残酷地侵犯了。并且,那种美好的品质正好是丈夫久已向往的、被称为“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这样一种可怜之物。
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难道也是一种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