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与不了在心头,迷却原来难自由。如有如无谁解得,相生相灭第传流。
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来,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正商议着,只见贾母打发人来请,王夫人忙引着凤姐过来,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的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往厨房传话。
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请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着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贾母犹云:“好生乐一日”,可见逐日虽乐,皆还不趁心也。所以世人无论贫富,各有愁肠,终不能时时遂心如意。此是至理,非不足语也。]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很生分似的,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乐。”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原来凑分子是小家的事,近见多少人家红白事一出,且筹算分子之多寡,不知何说。]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玩不好玩?”[看他写与宝钗做生日后,又偏写与凤姐做生日,阿凤何人也,岂不为彼之华诞大用一回笔墨哉!只是亏他如何想来,特写于宝钗之后,较姊妹胜而有余。于贾母之前,较诸父母相去不远。一部书中若一个一个只管写过生日,复成何文哉?故起用宝钗,盛用阿凤,终用贾母,各有妙文,各有妙景。余者诸人或一笔不写,或偶因一语带过,或丰或简,其情当理合,不表可知。岂必谆谆死笔,按数而写众人之生日哉?迥不犯宝钗。]王夫人笑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听说,一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世家之长上,多犯此等‘办寿也要请人’的毛病。]又叫:“请姑娘们等并宝玉,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
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底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命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嬷嬷坐了。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嬷嬷告个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贾母笑着把方才的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好的,情愿这样;也有畏惧凤姐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邢、王二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必如是方妙。]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倍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又写阿凤一评,更妙!若一笔直下,有何趣哉!]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分我替他出了罢。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
凤姐又笑道:“我还有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和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听了,忙笑道:“倒是我的凤姐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说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成了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写阿凤全副精神,虽一戏,亦人想不到之文。]
赖大之母因又说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的多,[惊魂夺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嬷嬷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鬟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做生日,还入在这里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们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礼,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纯写阿凤,以衬后文。]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作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帐。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纯写阿凤,以衬后文,二人形景如见,语言如闻,真描画的到。]
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贾母道:“一日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贾母道:“凤丫头说那一班,就传那一班。”凤姐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子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性叫凤丫头别操心,受用一日才是。”[所以特受用了,才有琏卿之变,乐极生悲,自然之理。]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都散出来。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来,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叫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你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鬟们回说:“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他进来。丫鬟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鬟们回说:“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们,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得,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的话。[世家风调。]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他们去。”丫鬟应着,忙接了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和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伏线。]一共都有了。”
说着,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凤姐笑道:[“笑”字就有神情。]“都齐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斗起。]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点明题面。]尤氏笑道:“我说你闹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可见阿凤处处心机。]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厉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处处是世情作趣,处处是随笔埋伏。]说着,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因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也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那主子作弊,[请看。]就不许我作情儿?”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家,惜哉,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