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妙极,连宝玉一并算入姊妹队中了。]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站着正说笑。[奇奇怪怿文章,在刘姥姥眼中,以为阿凤至尊至贵,普天下人都该站着说,阿凤独坐才是,如何今见阿凤独站哉?真妙文字。]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道了万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更妙,贾母之号何其多耶!在诸人口中则曰“老太太”,在阿凤口中则曰“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则曰“老菩萨”,在刘姥姥口中则曰“老寿星”者,却似有数人,想去则皆贾母。难得如此各尽其妙,刘姥姥亦善应接。]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让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仍”字妙,盖有上文故也,不知教训者来看此句。]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若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也没人作了。”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摘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凤姐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
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玩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听,贾母一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命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令给刘姥姥换上。[一段鸳鸯身分、权势、心机,写贾母也。][鸳鸯身分写出来了。]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
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里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就爬着窗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是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儿。”[刘姥姥口气如此。]才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头们回说:“南院里的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救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
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话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席话暗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的心中筹画。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宝玉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咱们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一时散了。
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儿子,只有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这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像也成了精咧。”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亏了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
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了,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
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地回来了。宝玉忙问:“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
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是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倒说我没用!”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赏你。”正说着,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此回第一写势利之好财,第二写穷苦趋势之求财。且文章不得雷同,先既有诗社,而今不得不用套坡公听鬼之遗事,以振其余响。即此以点染宝玉之痴。其文真如环转,无端倪可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