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的,推不开。知心的,死不改。纵然是通灵神玉也遭尘败。梦里徘徊,醒后疑猜,时时兜底上心来。怕人窥破笑盈腮,独自无言偷打嗐,这的是前生造定今生债。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他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打扫房屋。
谁知宝玉昨日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是宝玉心中想,不是袭人拈酸。]若好还罢了,[不知“好”字是如何讲?答曰:在“何等行为”四字上看便知。玉兄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八字写尽蠢鬟,是为衬红玉。亦如豪贵人家浓妆艳饰,插金戴银的,衬宝钗、黛玉也。]独不见昨日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文字有层次。]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翻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的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此处方写出袭人来,是衬贴法。]只得走来。袭人道:“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幕,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采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文字到此一顿,狡猾之至。]
展眼过了一日,[必云“展眼过了一日”者,是反衬红玉“挨一刻似一夏”也。知乎?]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所谓一笔两用也。]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并贾家四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用《金刚咒》引五鬼法。]那贾环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小人乍得意者,齐来一顽。]一时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头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暗中又伏一风月之隙。]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风月之情,皆系彼此业障所牵,虽云“惺惺惜惺惺”,但从业障而来,蠢妇配才郎,世间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犹多。所谓业障牵魔,不在才貌之论。][此等世俗之言,亦因人而用,妥极当极!壬午孟夏雨窗,畸笏。]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日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是大家子弟模样。]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内。[余几几失声哭出。]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慈母娇儿写尽矣。]王夫人道:“我的儿,你今日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已伏金钏回矣。]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他一下,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环儿种种行为,毫无大家规范,实实可恨之至。]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漆黑,众人都唬一跳,连忙把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阿凤活现纸上。]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样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为下文紧一步。]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补出素日来。]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那赵姨娘素日虽然也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贾母明日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两笑坏极。]“便说是自己烫的,[玉兄自是悌弟之心性。一叹!]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坏极。总是调唆口吻,赵氏宁不觉乎?]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为五鬼法作耳,非泛文也。雨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得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说回来,又偏生烫了脸,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药。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厉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我瞧瞧。”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东西。[写宝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写林黛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故二人文字虽多,如此等暗伏淡写处亦不可少,观者实实看不出。]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将二人一并,真真写他二人之心,玲珑七窍。][二人纯用体贴工夫。]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会,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此原非正文,故草草写来。]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惜一回,又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浑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厉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人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贾母听见如此说,便赶着问:“这可有个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也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的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贼婆先用大铺排试之。]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三斤的,一斤二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舍不起这些的,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
贾母听了点头思忖。[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啬也。日费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余斤,合钱三百余串,为一小儿,如何服众,太君细心若是。]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说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贼盗婆,是自太君思忖上来,后用如此数语收之,使太君必心悦诚服愿行,贼婆,贼婆,费我作者许多心机摹写也。]贾母道:“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来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施舍。”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