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也作的不像撒谎,用心机人可怕是此等处。]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非此等话法,则是因昨日之物起见了。锦心绣口,真真拜服。]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婶,这会子也早完了。[这样话实是以非理加之。而世人大都乐受喜闻,吾深怪之。]准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曹操语]。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又一折。]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总不认受冰、麝贿。]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了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也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至此便完种树工程。一者见得趱赶工程,原非正文,不过虚描盛时光景,借此以出情文;二者又为避难法,若不如此了,必曰其树、其价、怎么买、定几株,岂不烦絮矣。]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若是一个女孩儿,可保不忘的。]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量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宝玉的房中,见得时时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无人,所谓“凑巧具一”也。]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三字不可少。]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妙!文字细密,一丝不落,非批得出者。]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是宝玉口气。]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神龙变化之文,人岂能测?]“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六个“一面”是神情,并不觉厌。]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囗,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与贾芸目中所见不差。]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神情写得出。]“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妙问。必如此问,方是笼络前文。]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神理如画。]“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面前的事一点儿不作,爷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面前的事?”[这是下情不能上达意语也。]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不服气语,况非尔可完,故云“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好,有眼色。]那秋纹、碧痕正对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踩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四字渐露大丫头素日怡红细事也。]并没别个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清楚之至。]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你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难说小红无心,白描。]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难说”二字,全在此句上来。]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儿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幕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用秋纹问,是暗透之法。]“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可是暗透法。]就知是昨儿外书房见的那个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又是个林。]小名红玉,[“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妙文。]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原有三分容貌,[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况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争夺者同来一看。]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显弄显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能牙利爪的,[“难说”的原故在此。]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余前批不谬。]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争名夺利者齐来一哭。]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覆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睡梦中当然一跑,这方是怡红之鬟。]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
红玉在怡红院为诸鬟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但看后四章供阿凤驱使可知。
冷暖时,只自知,金刚卜氏浑闲事。眼中心,言中意,三生旧债原无底。任你贵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一时间,风流愿,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