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又生波澜。]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这屋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细。]出至院外,摸着大台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未必如此收场。]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骨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这也未必不是预为埋伏者。总是慈悲设教,遇难教者不得不现三头六臂,并吃人心、喝人血之象,以警戒之耳。]贾瑞撑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更奇。]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余料必有新奇解恨文字收场,方是《石头记》笔力。][瑞奴实当如是报之,此一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畸笏。]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门。开门人见他这般景况,问是怎的。少不得扯谎说:“黑了,失脚掉在茅厕里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玩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一想那凤姐的模样儿,[欲根未断。][此刻还不回头,真自寻死路矣。]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孙行者非有紧箍儿,虽老君之炉,五行之山,何尝屈其一二?]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又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写得历历病源,如何不死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所谓步步紧。]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棉,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简捷之至。]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说得有趣。]
倏忽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王夫人之心慈若是。]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夹写王夫人。]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只说。]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去。”[然便有二两“独参汤”,贾瑞固亦不能微好。又岂能望好?但凤姐之毒何如是?是瑞之自失也。]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自甄士隐随君一去,别来无恙否?]来化斋,口称专治一切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如闻其声,吾不忍听也。]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如见其形,吾不忍看也。]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作者如何下笔?]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妙极,此褡裢犹是士隐所抢背者乎?]取出一面镜子来——[凡看书者,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两面皆可照人,[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明点。]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与《红楼梦》呼应。][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毕真。]有济世保生之功。[毕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所谓“无能纨绔”是也。]千万不可照正面,[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谁人识得此句?]只照他的背面,[记之。]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帐,如何唬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奇绝。][可怕是“招手”二字。]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写得奇峭,真好笔墨。]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此一句力如龙象,意谓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了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所谓醉生梦死也。]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可怜。大众齐来看此。][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亦不解脱者。悲矣!]——只说了这句,就不能再说话了。
旁边服侍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此书不免腐儒一谤。]若不早毁此物,[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遗害于世不小!”[腐儒。]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观者记之。]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所谓“铁门限”是也,先安一开路之人,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所谓“铁门限”是也。为秦氏停柩作引子。]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等,或三两五两,不可胜数。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须要林黛玉长住,偏要暂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忽遣黛玉去者,正为下回可儿之文也。若不遣去,只写可儿、阿凤等人,却置黛玉于荣府,成何文哉!固必遣去方好。放笔写秦,方不脱发,况黛玉乃书中正人,秦为陪客,岂因陪而失正耶!后大观园方是宝玉、宝钗、黛玉等正紧文字,前皆系陪衬之文也。
儒家正心,道者炼心,释辈戒心,可见此心无有不到,无不能入者,独畏其入于邪而不反,故用心炼戒以缚之。请看贾瑞一起念,及至于死,专诚不二,虽经两次警教,毫无翻悔,可谓痴子,可谓愚情。相乃可思,不能相而独欲思,岂逃倾颓。作者以此作一新样情种,以助解者生笑,以为痴者设一棒喝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