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咱们”二字便见自怀异心,从上文生离异发源而来,谨密之至。更有人甚于此者,君未知也,一笑。]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妙极,一直画出一个懦弱小姐来。]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我敬问“外人”为谁。]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
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加在于琏、凤的是父母常情,极是。何必又如此说来,便见又有私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如何?此皆妇女私假之意,大不可者。]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更不好。]你虽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又问别人为谁,又问彼二人虽不同母,终是同父,彼二人既同父,其父又系君之何人?吁,妇人私心今古有之。]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最可恨妇人无子者引此话是说。]旁边伺候的媳妇们便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杀,杀,杀!此辈专生离异,余因实受其蛊。今读此文,直欲拔剑劈纸,又不知作者多少眼泪洒出此回也。又问不知如何顾恤些,又不知有何可顾恤之处,直令人不解。愚奴贱婢之言,酷肖之至!]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尚且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
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落,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这个“咱们”使得恰,是女儿喁喁私语,非前问之一例可比者。写得出,批得出。]
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借一肩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出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写女儿各有机变,个个不同。]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总是懦语。]绣橘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要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乳母之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去回凤姐,估量着这事脱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儿来,就迟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迎春先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过来,反去讨臊去?”绣橘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王住儿家的听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乃向绣橘发话道:“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项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大书此句,诛心之笔。]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什么的,你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橘倒茶来。
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姑娘使了他们的钱,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神妙之甚,出一位懦弱小姐。从上且书又有奇,大妙。]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走至院中,听得两三个人较口。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看他写迎春虽稍劣,然亦大家千金之格也。]探春也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走。
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瞧他写探春气宇。]迎春笑道:“没有说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样是算帐,不过是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
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探春笑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事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
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侍书出去了。
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屈。”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屈?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
当时,住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时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
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这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折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有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制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
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
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一语未了,只见又有一人进来。正不知道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一篇奸盗淫邪文字,反以《四子书》《五经》《公羊》《谷梁》秦汉诸作起,以《太上感应篇》结,彼何心哉?他深见“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美如玉”等语,误尽天下苍生,而大奸大盗皆从此出,故特作此一起结,为五阴浊世顶门一声棒喝也。眼空似箕,笔大如椽,何得以寻行数墨绳之。
探春处处出头,人谓其能,吾谓其苦。迎春处处藏舌,人谓其怯,吾谓其超。探春运符咒,固足役鬼驱神。迎春说因果,更可降狼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