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
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此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题曰: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存身分。]不敢再问。[既少通人事,无心者则再不复问矣。既问,则无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当有偷试之一番。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毫无一些勉强。妙极!]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是必当问者,若不问则下文涉于唐突。]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细说与袭人听了。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试想。]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理,[写出袭人身分。]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伏下晴雯。]袭人侍宝玉更为尽心,[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方才所说这小小一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可怜!]便连了宗,认作侄儿。[与贾雨村遥遥相对。]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强认亲的榜样。]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音老,出《偕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总是用逼近法。]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贫苦人多有此等景象。]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夫,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时,托着你那老家的福[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此口气自何处得来?][为纨绔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英雄失足,千古同慨,哭煞天下一切……(以下缺文)]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古人有错用“盗”字之说,的的是此句张本。]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大家想方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骂死。]作官的朋友,[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天下事无有不可为者。总因打不破,若打破时何事不能。请看刘姥姥一篇议论,便应解得些个才是。]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补前文之未到处。]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得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打嘴现世”等字,误尽多少苍生,也能成全多少事体。]谁知狗儿名利心甚重,[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画出当日品行。]我们极好的。”[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去,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街名,本地风光,妙!]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蹭”字神理。]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故套。]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转换法。写门上豪奴,不能尽是规矩,故用转换法,则不强硬而笔气自顺。]后门上问就是了。”[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玩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刘姥姥便拉住了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长的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问的有情理。][刘姥姥此时一团要紧事在心,有问,不得不答。递转递进,不敢陡然。看之令人可怜。而大英雄亦有若此者,所谓欲图大事,不拘小节。]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
周瑞家的听了,便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在今世周瑞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显弄自己体面,[实有此等情理。][“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他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纳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这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礼势必然。]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子到倒厅上,[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急忙中偏不就进去,又添一番议论,从中又伏下多少线索,方见得大家势派,出入不易,方见得周瑞家的处事详细,即至后文,放笔写凤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兴说荣宁旧笔法。]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一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非身临其境者不知。]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就难说话。[有曰:“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周瑞家的得遇刘姥姥,实可谓锦衣不夜行者。]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写阿凤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