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说着,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回牌,忽然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与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两点腿子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又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
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作何事了,众人便说作诗。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答应了。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因说:“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说着,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看他又写出一处。从起至末一笔一部之文也有,千万笔成一部之文也有,一二笔成一部之文也有。如“试才”一回起若都说完,以后则索然无味,故留此几处以为后文之点染也。此方活泼不板,眼目屡新。]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各处皆如此,非独因“暖香”二字方有此景,戏注于此,以博一笑耳。]大家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在那里。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一语未了,忽见凤姐披着紫羯绒褂,笑囗囗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自是喜悦,便道:“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理,孝敬不在这上头。”凤姐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这四个字俗语中常闻,但不能落纸笔耳,便欲写时,究竟不知系何四字,今如此写来,真是不可移易。]问小丫头子们,他们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凤姐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着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姊妹们去玩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闻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快,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的。”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
凤姐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了。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就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快,就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笑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却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已知凤姐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
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作灯谜,回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是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又道:“绮儿的是‘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恰是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正用着了。你的诗又好,何不编几个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了一个,念道: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打一物。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是:
囗囗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过来笑道:“我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如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诗词之俏丽,灯谜之隐秀不待言。须看他极整齐,极参差,愈忙迫,愈安闲。一波一折,路转峰回,一落一起,山断云连。各人局度,各人情性都现。至李纨主坛,而起句却在凤姐。李纨主坛,而结句却在最少之李绮。另是一样弄奇。
最爱他中幅惜春作画一段,似与本文无涉,而前后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动脉摇。而前后文之起伏照应,莫不穿插映带。文字之奇,难以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