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开事业。有许多问题,一到公开的时候,那问题已是解决一大半了。公开的意思,就是把那问题的真相公布出来,教大家都能了解。社会改良家的职份,就是要把社会的秘密、社会的黑幕揭开。中国现在有许多黑幕书籍,他说是黑幕,其实里头一点真事也没有。不过是一班坏人,用些枝枝节节的方法,鼓吹人去做坏事罢了。这里所说的公开,自然不是和那黑幕书一样。比方北京娼妓的情形,这里的人到南方去买女子,或是用几十块钱去典回来;到北京以后,所有的杂费、器具、房屋都不能自己预备。做妓女的到这时候就要借钱,但一借就是四分利息,纵使个个月都赚钱,也不够还利息的。娼妓因为经济给这班人拿住,就不能挣脱。只有俯首下心去干那丑生活。久而久之,也就不觉得痛苦了。遇着这种情形,若是调查社会的人把他发表出来,教人人明白黑幕里的勾当。以后有机会,再加上政治的权力把那黑幕除掉,那问题就完全解决了。
(二)模范生活。现在有许多人主张大学移殖事业。这种事业,英文叫做Social Settlement。翻出来就是“社会的殖民地”。但我以为翻做“贫民区域居留地”更好。移殖事业是怎样的呢?比方这里有许多大学的学生,暑假的时候,不上西山去,不到北戴河去,结几个同志到城市中极贫穷的区域去住,在那里教一般的贫民念书、游戏和等日用的常识。贫民得着大学生和他们住在一块,就渐渐地受感化,因此可以减掉许多困难的问题。我们做学生的一定要牺牲一点工夫,去做这模范生活,因为我们对于这事,不但要宣传,而且要尽力去实行。
(三)社会的立法(Social legislation)。社会的立法,就是用社会的权力,教政府立一种好的法度。这事我们还不配讲,因为有些地方,不能由下面做上来,还要由上面做下去。我们在唐山看见一种包工制度,一个工人的工钱,本来是一元,但是工头都包去招些七毛的,得七毛的也不做工,包给六毛的,得六毛的就去招一班人来,住在一个“乌窑”里头。他们的工钱,都给那得六毛的、得七毛的、得一元的工头分散了。他们一天的生活,只靠着五个铜子,要教他们出来组织工党,是不成功的。欧美各国的工人,都能要求政府立法,因为好些事是他们自己的能力所办不到的,好像身体损伤保险、生命保险、子女的保护和工作时间的规定,都是要靠社会的立法才能办得到的。上海的女子在工厂里做工,只能赚九个铜子,叫他们自己去要求以上那些事,自然办不到。所以要靠着社会替他们设法,我们由历史方面看,国家是一种最有用的工具。用得好就可以替社会造福,社会改良家一定要利用它,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做好些事。
以上三种方法,不过是略略地举一些例。此外还有许多方法,因为不大合我们的采用,所以我不讲。
结论
我已经把研究社会问题四层的工夫讲完了。总结起来,可以分做两面:一面是研究的人,自己应当动手去做,不要整天住在家里,只会空口说白话。第二面是要多得参考的材料。从前就是因为没有参考材料,所以不发生问题。现在可就不然,所以我很盼望各位一面要做研究的学者,一面要做改良社会的实行家。
本文曾刊于1921年12月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胡适文存》
不要怕社会报复
前接先生三月二十一日手书,当时匆匆未及即时作答,现闻成都报纸因先生的女儿辟女士的事竟攻击先生,我觉得我此时不能不写几句话来劝慰先生。春间辟因留学的事来见我,我觉得她少年有志,冒险远来,胆识都不愧为名父之女,故很敬重她。她临行时,我给她几封介绍信,都很带有期望她的意思。后来忽然听见她和潘力山君结婚之事,我心里着实失望。我所以失望,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恋爱关系——那另是一个问题——我最失望的是辟一腔志气不曾做到分毫,便自己甘心做一个人的妻子;将来家庭的负担、儿女的牵挂,都可以葬送她的前途。后来任叔永回国,告诉我他过卜克利见辟时的情形,果然辟躬自操作持家,努力做主妇了。
先生对于此事,不知感想如何?我怕外间纷纷的议论定已使先生心里不快。先生二十年来与恶社会宣战,恶社会现在借刀报复,自是意中之事。但此乃我们必不可免的牺牲——我们若怕社会的报复,决不来干这种与社会宣战的事了。乡间有人出来提倡毁寺观庙宇,改为学堂;过了几年,那人得暴病死了,乡下人都拍手称快,大家造出谣言,说那人是被菩萨捉去地狱里受罪了!这是很平常的事。我们不能预料我们的儿女的将来,正如我们不能预料我们的房子不被“天火”烧、我们的“灵魂”不被菩萨“捉去地狱里受罪”。
况且我们既主张使儿女自由自动,我们便不能妄想一生过老太爷的太平日子。自由不是容易得来的。自由有时可以发生流弊,但我们决不因为自由有流弊便不主张自由。“因噎废食”一句套语,此时真用得着了。自由的流弊有时或发现于我们自己的家里,但我们不可因此便失望,不可因此便对于自由起怀疑的心。我们还要因此更希望人类能从这种流弊里学得自由的真意义,从此得着更纯粹的自由。
从前英国的高德温(Godwin)主张无政府主义,主张自由恋爱,后来他的女儿爱了诗人雪莱(Shelley),跟他跑了。社会的守旧党遂借此攻击他老人家,但高德温的价值并不因此减损。当时那班借刀报复的人,现在谁也不提起了!我是很敬重先生的奋斗精神的。年来所以不曾通一信寄一字者,正因为我们本是神交,不必拘泥形迹。此次我因此事第一次寄书给先生,固是我从前不曾预料到的,但此时我若再不寄此信,我就真对不起先生了。
原题《寄吴又陵先生书》,本文曾刊于1921年12月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胡适文存》
不朽——我的宗教
不朽有种种说法,但是总括看来,只有两种说法是真有区别的。一种是把“不朽”解作灵魂不灭的意思。一种就是《春秋左传》上说的“三不朽”。
(一)神不灭论宗教家往往说灵魂不灭,死后须受末日的裁判:做好事的享受天国天堂的快乐,做恶事的要受地狱的苦痛。这种说法,几千年来不但受了无数愚夫愚妇的迷信,居然还受了许多学者的信仰。但是古今来也有许多学者对于灵魂是否可离形体而存在的问题,不能不发生疑问。最重要的如南北朝人范缜的《神灭论》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宋朝的司马光也说:“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烧舂磨,亦无所施。”但是司马光说的“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还不免把形与神看作两件事,不如范缜说得更透彻。范缜说人的神灵即是形体的作用,形体便是神灵的形质。正如刀子是形质,刀子的利钝是作用;有刀子方才有利钝,没有刀子便没有利钝。人有形体方才有作用:这个作用,我们叫做“灵魂”。若没有形体,便没有作用了,便没有灵魂了。范缜这篇《神灭论》出来的时候,惹起了无数人的反对。梁武帝叫了七十几个名士作论驳他,都没有什么真有价值的议论。其中只有沈约的《难神灭论》说:“利若遍施四方,则利体无处复立;利之为用正存一边毫毛处耳。神之与形,举体若合,又安得同乎?若以此譬为尽耶,则不尽;若谓本不尽耶,则不可以为譬也。”这一段是说刀是无机体,人是有机体,故不能彼此相比。这话固然有理,但终不能推翻“神者形之用”的议论。近世唯物派的学者也说人的灵魂并不是什么无形体,独立存在的事物,不过是神经作用的总名;灵魂的种种作用都即是脑部各部分的机能作用;若有某部被损伤,某种作用即时废止;人幼年时脑部不曾完全发达,神灵作用也不能完全,老年人脑部渐渐衰耗,神灵作用也渐渐衰耗。这种议论的大旨,与范缜所说“神者形之用”正相同。但是有许多人总舍不得把灵魂打消了,所以咬住说灵魂另是一种神秘玄妙的事物,并不是神经的作用。这个“神秘玄妙”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他们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总应该有这么一件事物。既是“神秘玄妙”,自然不能用科学试验来证明它,也不能用科学试验来驳倒它。既然如此,我们只好用实验主义(Pragmatiom)的方法,看这种学说的实际效果如何,以为评判的标准。依此标准看来,信神不灭论的固然也有好人,信神灭论的也未必全是坏人。即如司马光范缜赫胥黎一类的人,说不信灵魂不灭的话,何尝没有高尚的道德?更进一层说,有些人因为迷信天堂、天国、地狱、末日裁判,方才修德行善,这种修行全是自私自利的,也算不得真正道德。总而言之,灵魂灭不灭的问题,于人生行为上实在没有什么重大影响,既没有实际的影响,简直可说是不成问题了。
(二)三不朽说。《左传》说的三种不朽是:1.立德的不朽;2.立功的不朽;3.立言的不朽。“德”便是个人人格的价值,像墨翟耶稣一类的人,一生刻意孤行,精诚勇猛,使当时的人敬爱信仰,使千百年后的人想念崇拜。这便是立德的不朽。“功”便是事业,像哥仑布发现美洲,像华盛顿造成美洲共和国,替当时的人开一新天地,替历史开一新纪元,替天下后世的人种下无量幸福的种子。这便是立功的不朽。“言”便是语言著作,像那《诗经》三百篇的许多无名诗人,又像陶潜杜甫莎士比亚易卜生一类的文学家,又像柏拉图卢梭弥儿顿一类的文学家,又像牛顿达尔文一类的科学家,或是作了几首好诗使千百年后的人欢喜感叹;或是作了几本好戏使当时的人鼓舞感动,使后世的人发愤兴起;或是创出一种新哲学或是发明了一种新学说,或在当时发生思想的革命,或在后世影响无穷。这便是立言的不朽。总而言之,这种不朽说,不问人死后灵魂能不能存在,只问他的人格、他的事业、他的著作有没有永远存在的价值。即如基督教徒说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他的灵魂永远存在,我们正不用驳这种无凭据的神话,只说耶稣的人格、事业和教训都可以不朽,又何必说那些无谓的神话呢?又如孔教会的人到了孔丘的生日,一定要举行祭孔的典礼,还有些人学那“朝山进香”的法子,要赶到曲阜孔林去对孔丘的神灵表示敬意!其实孔丘的不朽全在他的人格与教训,不在他那“在天之灵”。大总统多行两次丁祭,孔教会多走两次“朝山进香”,就可以使孔丘格外不朽了吗?更进一步说,像那《三百篇》里的诗人,也没有姓名,也没有事实,但是他们都可说是立言的不朽。为什么呢?因为不朽全靠个人的真价值,并不靠姓名事实的流传,也不靠灵魂的存在。试看古今来的多少大发明家,那发明火的、发明养蚕的、发明缫丝的、发明织布的、发明水车的、发明舂米的水碓的、发明规矩的、发明秤的。虽然姓名不传,事实湮没,但他们的功业永远存在,他们也就都不朽了。这种不朽比那个人的小小灵魂的存在,可不是更可宝贵,更可羡慕吗?况且那灵魂的有无还在不可知之中,这三种不朽——德功言——可是实在的。这三种不朽可不是比那灵魂的不灭更靠得住吗?
以上两种不朽论,依我个人看来,不消说得,那“三不朽说”是比那“神不灭说”好得多了。但是那“三不朽说”还有三层缺点,不可不知。第一,照平常的解说看来,那些真能不朽的人只不过是那极少数有道德、有功业、有著述的人。还有那无量平常人难道就没有不朽的希望吗?世界上能有几个墨翟耶稣、几个哥仑布华盛顿、几个杜甫陶潜,几个牛顿达尔文呢?这岂不成了一种“寡头”的不朽论吗?第二,这种不朽论单从积极一方面着想,但没有消极的裁制。那种灵魂的不朽论既说有天国的快乐,又说有地狱的苦楚,是积极消极两方面都顾着的。如今单说立德可以不朽,不立德又怎样呢?立功可以不朽,有罪恶又怎样呢?第三,这种不朽论所说的“德、功、言”三件,范围都很含糊。究竟怎样的人格方才可算是“德”呢?怎样的事业方才可算是“功”呢?怎样的著作方才可算是“言”呢?我且举一个例。哥仑布发现美洲固然可算得立了不朽之功,但是他船上的水手火头又怎样呢?他那只船的造船工人又怎样呢?他船上用的罗盘器械的制造工人又怎样呢?他所读的书的著作者又怎样呢。举这一条例,已可见“三不朽”的界限含糊不清了。
因为要补足这三层缺点,所以我想提出第三种不朽论来请大家讨论。我一时想不起别的好名字,姑且称它做“社会的不朽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