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近代西洋科学和物质文明的发达,对于史事是大有影响的。人类最亲切的环境,使人感觉其苦乐最甚的,实在是社会环境,这固然是事实,然而物质环境既然是社会组织的基础,则其有所变动,影响之大,自更不容否认。在基础无甚变动时,上层建筑亦陈陈相因,人生其间的,不觉得环境有何变动,因亦认为环境不能使之变动,于是“世界是不变的”;“即有变动,亦是循环的”;“一切道理,古人都已发现了”;“世界永远不过如此,无法使之大进步,因而没有彻底改良的希望”。这种见解,就要相因而至,牢不可破了。科学发达了,物质文明进步了,就给这种观念以一个大打击。惟物质文明发达,而人类制驭自然之力始强,人才觉得环境可以改变;且可用人类的力量使之改变,人类因限于物质所受的种种苦痛,才觉得其有解除的可能。惟物质文明发达,而社会的组织亦随之而大变,人才觉得社会的组织亦是可变的,且亦可以用人类的力量使之改变的。又因物质文明进步所招致的社会变迁,使一部分人大感其痛苦,人才觉得社会实有加以改革的必要。惟物质文明发达,才能大变交通的情形,合全球为一家,使种种文化不同的人类合同而化。惟科学发达,人才不为浅短的应用主义所限,而知道为学问而学问的可贵,而为学问而学问的结果,则能有更精深的造诣,使人类的知识增加,而制驭事物之力,亦更因之而加强。人类的观念,毕竟是随着事物而变的。少所见多所怪的人,总以为西洋和东洋有多大的差异,闻见较广的人,就不然了,试将数十年以前的人对于外国的见解,和现在人的见解,加以比较便知。然不知历史的人,总还以为这小小的差异,自古即然,知道历史的人,见解就又不同了。西洋现在风俗异于中国的,实从工业革命而来,如其富于组织力,如其溺于个人的成功都是。前乎此,其根本的观念,原是无大异同的。所以近代西洋科学及物质文明的发达,实在是通于全世界划时期的一个大变。
第四,崇古观念的由来及其利弊,亦不可不加以研究的。人人都说:中国人崇古之念太深,几以为中国人独有之弊,其实不然。西洋人进化的观念,亦不过自近世以来。前乎此,其视邃古为黄金时代,其谓一切真理皆为古人所已发现,亦与中国同。而且不但欧洲,世界上任何民族,几乎都有一个邃古为黄金时代的传说,这是什么理由呢?崇古的弊病,是很容易见得的。民国三十四年之后,只会有三十五年,决不会有三十三年,然而三十四年的人,是只会知道三十三年以前,决不会知道三十五年以后的。所以世界刻刻在发展出新局面来,而人之所以应付之者,总只是一个旧办法。我们所以永远赶不上时代,而多少总有些落伍,就是为此。这固然是无可如何的事,然使我们没有深厚的崇古观念,不要一切都以古人的是非为标准;不要一切都向从前想,以致养成薄今爱古的感情,致理智为其所蔽,总要好得许多。然而人却通有这种弊病。这是什么理由呢?难道崇古是人类的天性么?不,决不。人类的所以崇古,是有一个很深远的原因的。人类最亲切的环境是社会环境,使人直接感觉其苦乐,前文业经说过了。在邃古之世,人类的社会组织是良好的,此时的社会环境亦极良好。后来因要求制驭自然的力量加强,不得不合并诸小社会而成为大社会,而当其合并之际,没有能好好的随时加以组织,于是人类制驭自然之力逐步加强,而其社会组织,亦逐步变坏,人生其间的,所感觉的苦痛,亦就逐步加深了。人类社会良好的组织,可以说自原始的公产社会破坏以来,迄未恢复。而其从前曾经良好的一种甜蜜的回忆,亦久而久之未曾忘掉。于是大家都觉得邃古之世,是一个黄金时代,虽然其对于邃古的情形并不清楚。这便是崇古主义的由来。是万人所共欲之事,终必有实规的一日的,虽然现在还受着阻碍。明乎此,则知今日正处于大变动的时代之中,但其所谓变动,必以更高的形式而出现,而非如复古主义者之所想象,这便是进化的道理。
以上所述,自然不免挂一漏万,然而最重要的观念,似亦略具于此了。社会科学,直至今日,实在本身并没有发现什么法则。一切重要观念,多是从自然科学中借贷而来的。(并非说全没有,但只零碎的描写,没有能构成条理系统)前叙循环等观念,根本是从观察无生物得来的无论矣,近代借径于生物学等,似乎比古人进步了,然亦仍有其不适用之处。无论其为动物,为人,其个体总系有机体,而社会则系超机体,有机体的条例,亦是不能适用于超机体的。如人不能恒动不息,所以一动之后,必继之以一静;社会则可以这一部分休息,那一部分换班工作,所以一个机关可以永不停滞,这便是一个例。所谓社会科学,非从感情上希望其能够如何,更非从道德上规定其应当如何,而是把社会的本身,作为研究的对象,发现其本身是如何、可以如何的问题。术是要从学生出来的,而我们自古至今,对于社会的学,实在没真明白过,所以其所谓术,也从来不能得当。一般对于社会的议论,非希望其能够如何,则斥责其不当如何,热情坌涌,而其目的都不能达到,如说食之不能获饱,试问竟有何益?社会学家说得好:“社会上一切事都是合理的,只是我们没有懂得它的理。”这话深堪反省。努力研究社会,从其本身发现种种法则,实在是目前一件最为紧要的事,而这件事和史学极有关系,而且非取资于史学,是无从达其目的的,这便是史学的最大任务。
人的性质,有专门家和通才之分。在史学上,前者宜为专门史家,后者宜为普通史家。人固宜善用其所长,然亦不可不自救其所短。专门家每缺于普遍的知识,所发出来的议论,往往会荒谬可笑。这是因为一种现象的影响,只能达到一定的限度,而专门家把它看得超过其限度之故。普通史家自无此弊。然普通史的任务,在于综合各方面,看出一时代一地域中的真相,其所综合的,基础必极确实而后可,如专门的知识太乏,又不免有基础不确实的危险。所以治史学者,虽宜就其性之所长而努力,又宜时时留意矫正自己的所短,这亦不可不知。
读历史的利益何在呢?读了历史,才会有革命思想。这话怎样讲呢?那就是读了历史,才知道人类社会有进化的道理。从前的人,误以为读了历史,才知道既往,才可为将来办事的准则,于是把历史来作为守旧的护符,这是误用了历史的。若真知道历史,便知道世界上无一事不在变迁进化之中,虽有大力莫之能阻了。所以历史是维新的证佐,不是守旧的护符。惟知道历史,才知道应走的路,才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所当尽的责任。
有人说:“历史上的因果关系,是很复杂的,怕非普通人所能明白,而普通的人对于历史,也不会感觉兴味。”这话亦不尽然。今日史事的所以难明,有些实在由于因果关系的误认。譬如政治久已不是社会的原动力了,有些人却偏要说国家的治乱兴亡,全由于政府中几个人措置的得失。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如何能使人了解?如其是真实的,“现代机械的发明,到底足以使人的生活变更否?”“机械发明之后,经济组织能否不随之而起变化?”“资本主义,能否不发达而为帝国主义?”“这种重大的变化,对于人类的苦乐如何?”“现在的社会,能不革命否?”这些看似复杂,而逐层推勘,其实是容易明白的,何至于不能了解?都是和生活极有关系,极切近的事情,何至于没有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