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史学第一要留意的,就是社会学了。历史是研究整个社会的变迁的,任何一种事件,用别种眼光去解释,都只能得其一方面,惟社会学才可谓能揽其全。而且社会的变迁发展,是有一定的程序的,其现象似乎不同,其原理则无以异。明白了社会进化的法则,然后对于每一事件,都能知其在进化的长途中所具有的意义;对于今后进化的途径,自然也可以预测几分。如蛮族的风俗,昔人观之,多以为毫无价值,不加研究。用社会学的眼光看起来,则知道何种社会有何种需要,各种文化的价值,都是平等的,野蛮民族的文化,其为重要,正和文明民族一样。而且从野蛮时代看到文明时代,更可知道其变迁之所以然。所以我曾说:近代的西人,足迹所至既广,他们又能尊重科学,为好奇心所驱迫,对于各种蛮族的风俗,都能尽量加以研究,这个对于史学的裨益,实非浅鲜。因为它在无意中,替我们把历史的年代延长了(现代蛮族的情形,和我们古代的情形相像,看了它,就可追想我们古代的情形了,所以说是历史年代的延长),就是使我们的知识加几倍的广博。这亦是举一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
把历史的年代延得更长的,就是考古学了。史学家说:“假定人类的出生,有24万年,我们把一日设譬,则每小时要代表2万年,每一分钟要代表333年,最古的文化,在11点40分时候才出现;希腊文化,离现在只有7分钟;蒸汽机的发明,则只有半分钟而已。所以通常所谓古人,觉得他和我们相离很远的,其实只是同时代的人。”这种说法,所假定的人类出生的时期,为时颇短,若取普通的说法,很有加长一倍的可能,那我们历史上的文化,更浅短得不足道了。然即此假定,亦已足以破除普通人的成见了。
自然科学中,对于历史关系最密切的,自然是地理学。这因为人类无一息之间,能不受自然的影响,而地理学是一切自然条件的总括。这种道理,在现今是人人知道的,无待再说。但在历史上,地理形势不必和现在相同,用现在的地理情形,去解释史事,就要陷于误谬了。所以治史学者,对于历史地理,不能不有相当的知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各时代地面上的情形和现在不同的,因以推知其时的地理及于其时人类的影响和现在的不同(钱君宾四曾对我说,有意做这样一部书,这是极紧要极好的事情,然此事恐不易成。不可如从前人但偏于兵事上的研究)。
治史学的人,虽不是要做文学家,然对于文学,亦不可不有相当的了解。其中(一)是训诂。这在治古史,是人人知其重要的,然实并不限于此。各时代有各时代的语言,又有其时的专门名词,如魏、晋、南北朝史中之宁馨、是处、若为,《宋史》中的推排、手实、称提等都是。(宁馨犹言这个。是处犹言处处。若为即如何的转音。推排是查轧的意思。手实是按一定的条件,自行填注。称提乃纸币跌价,收回一部分,以提高其价格之意)这些实该各有其专门的辞典。(二)文法,亦是如此。这个在古代,读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可知,后世亦可以此推之。(三)普通的文学程度,尤其要紧。必能达到普通的程度,然后读书能够确实了解,不至于隔膜、误会。况且在古代,史学和文学关系较深,必能略知文学的风味,然后对于作史者的意旨能够领略。晚出《古文尚书》的辨伪,可谓近代学术界上的一大公案。最初怀疑的朱子,就是从文学上悟入的。他说:《今文尚书》多数佶屈聱牙,《古文尚书》则无不平顺易解,如何伏生专忘掉其易解,而记得其难解的呢?清朝的阎若璩,可说是第一个用客观方法辨《古文尚书》之伪的人,到他出来之后,《古文尚书》之为伪作,就无复辩解的余地了,而他所著的《古文尚书疏证》中有一条,据《胤征》篇的“每岁孟春”句,说古书中无用每字的,因此断定其为魏、晋后人的伪作。宋朝的王应麟,辑鲁、齐、韩三家《诗》,只辑得一薄本,清朝的陈乔枞所辑得的,却比他加出十倍。陈乔枞的时代,后于王应麟有好几百年,只有王应麟时代有的书,陈乔枞时代没有,不会有陈乔枞时代有的书,王应麟时代没有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乔枞有何异术,而能所得的十倍于王应麟呢?那是由于古书有一种义例,为陈乔枞所知,而王应麟所不知。原来自西汉的今文经学以前,学术的传授,都是所谓专门之学,要谨守师法的。(这所谓专门之学,与现在所谓专门之学,意义不同,非以学问的性质分,而以其派别分)所以师徒数代相传,所说的话,都是一样。我们(一)固可因历史上说明甲系治某种学问,而因甲所说的话,以辑得某种学问的佚文,(二)并可以因乙所说的话和甲相同,而知道乙亦系治某种学问。如是再推之于丙、丁等等,其所得的,自非王应麟所能及了。然则甲、乙、丙、丁等所说的话的相同,并不是各有所见,而所见者相同,还只是甲一个人所说的话。我们治古史,搜罗证据,并不能因某一种说法主张者多,就以为同意者多,证据坚强,这亦是通知古书义例,有益于史学的一个证据。
讲学问固不宜预设成见,然亦有种重要的观念,在治此学以前,不可不先知道的,否则就茫无把握了。这种重要的观念,原只是入手时的一个依傍,并没叫你终身死守着他,一句不许背叛。现在就史学上的重要观念,我所认为读史之先,应该预先知道的,略说几条如下:
其中第一紧要的,是要知道史事是进化的,打破昔人循环之见。有生命之物,所以异于无生物;人所以特异于他种生物,就在进化这一点上。固然,世界上无物不在进化之中,但他种物事,其进化较迟,在一定的时期中,假定它是不变的,或者尚无大害。人类的进化,则是最快的,每一变动,必然较从前有进步(有时看系退步,然实系进步所走的曲线),这种现象,实在随处可见。然人类往往为成见所蔽,对于这种真理不能了解。尤其在中国,循环的观念入人甚深。古人这种观念,大概系由观察昼夜、寒暑等自然现象而得,因为此等现象,对于人生,尤其是农、牧民族,相关最切。这其中固亦含有一部分的真理,然把它适用于人类社会就差了。粒食的民族,几曾见其复返于饮血茹毛?黑格尔的哲学,徒逞玄想,根脚并不确实,而且不免褊狭之见,有何足取?然终不能不推为历史哲学的大家,而且能为马克思的先导,就是因为他对于历史是进化的的见解,发挥得透彻呀!
第二,马克思以经济为社会的基础之说,不可以不知道。社会是整个的,任何现象,必与其余一切现象都有关系,这话看似玄妙,其实是容易明白的,佛家所说的“帝网重重”,就是此理。(帝字是自然的意思,帝网重重,犹言每一现象,在自然法中,总受其余一切现象的束缚,佛家又以一室中同时有许多灯光,光光相入设譬,亦是此意。然关系必有亲疏,亲疏,就是直接、间接)影响亦分大小。地球上受星光之热亦不少,岂能把星光的重要,看做和太阳光相等?把一切有关系的事,都看得其关系相等,就茫然无所了解,等于不知事物相互的关系了。如此,则以物质为基础,以经济现象为社会最重要的条件,而把他种现象,看做依附于其上的上层建筑,对于史事的了解,实在是有很大的帮助的。但能平心观察,其理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