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在公产之世,简易者人人能为之;较难者,则有专司其事之人,此为封建时代工官之前身。但其后私人工业渐兴。[工官之制,亦有其阻遏工业,使停滞不进者在:人之才性,各有不同,子孙初不必尽肖其父祖,而古工官守之以世,必有束缚驰骤,非所乐而强为之者矣,一也。工官之长,时曰工师,所以督责其下者甚严。下者乃不得不苟求无过,凡事率由旧章,则无由改善矣,二也。封建之世,每尚保守,尤重等级,故《月令》再言“毋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荀子》亦言:“雕琢文采,不敢造于家。”《管子》曰:“寂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饥饿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镂相稚也,谓之逆。布帛不足,衣服无度,民必有冻寒之色,而女以美衣锦绣綦组相稚也,谓之逆。”(《重令》)此即汉景帝“雕文刻镂伤农事,锦绣纂组伤女红”诏语所本,原不失为正道,然新奇之品,究以利用厚生,抑或徒供淫乐,实视其时之社会组织而定,不能禁富贵者之淫侈,而徒欲禁止新器,势必淫侈仍不能绝,而利用厚生之事,反有为所遏绝者矣,三也。凡制度,皆一成而不易变者也。而社会日新无已。阅一时焉,社会遂与制度不相中。削足适履,势不可行,制度遂至名存实亡矣。工官之制,亦不能免于是。工官之设,初盖以供民用。然其后在上者威权日增,终必至专于奉君,而忽于利民。孟子之诘白圭也,曰:“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告子》下)明古之工官,皆度民用而造器,然所造之数,果能周于民用乎?生齿日繁;又或生活程度日高,始自为而用之者,继亦将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则相需之数必骤增,然工官之所造,未必能与之俱增也,则民间百业,缘之而起矣。工官取应故事,民间所造之器,则自为牟私,相竞之余,优绌立见,则一日盛而一式微矣,况乎新创之器,又为工官所本者邪?此皆私人工业代工官而兴之故也。]
商业。初止行于团体之间,[《老子》曰:“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据《史记·货殖列传》)《管子》曰:“市不成肆,家用足也。”(《权修》)《盐铁论》曰:“古者千室之邑,百乘之家,陶冶工商,四民之术,足以相更。故农民不离畎亩而足乎田器,工人不斩伐而足乎陶冶,不耕而足乎粟米。”(《水旱》)盖古代部族,凡物皆自为而用之,故无待于外也。然智巧日开,交通稍便,分业即渐行于各部族之间。《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货即化,谓变化此物为他物也。]商人如伙友,团体方系老板。——损益皆由团体负之。——但团体间之交易行,则团体内部之组织,不复合理,遂至渐次破坏,斯时并无新组织起而代之,于是人之所需,渐不能仰给于团体,必须自行设法,与人交换,商业遂渐行于团体之内,人与人之间矣。商业能(1)打破部族间之界限。(2)使团体内部,人与人之利害对立。(3)贫富不均。(4)使下级者对于上级之命令,不肯真实服从(因商业专从利害打算,不轻信人)。改变社会之力最大。
古代之道路
最初《庄子》所谓“山无蹊隧,泽无舟梁”。[《马蹄篇》]其后,田间有阡陌,其较宽平者为驰道。国中之道路,大约宽广。
交通上利用牛马之力,但皆乘车,牛车曰大车,马车曰小车。[《论语·为政》:“子曰:大车无囗,小车无囗,其何以行之哉?”《集解》:“包曰:大车,牛车;小车,驷马车。”]战车亦用马。以人推挽者曰辇,甚大,用人甚多。[《周官》乡师云:“大军旅会同,正治其徒役,与其輂辇。”《注》云:“輂驾马,辇人挽行,所以载任器也。止以为藩营。《司马法》曰:夏后氏谓辇曰余车,殷曰胡奴车,周曰辎辇。辇,一斧、一斤、一凿、一梩、一锄,周辇加二版二筑。”又曰夏后氏二十人而辇,殷十八人而辇,周十五人而辇。案《春官》巾车,“王后之五路”有辇车。《注》云:“为辁轮,人换之而行。”又服车五乘,士乘栈车,庶人乘役车。《注》但云:役车方箱,可载任器以共役,与栈车皆不言为人挽。而《诗》“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毛传》云:“栈车,役车也。”《笺》云:“狐草行草止,故以比栈车、辇者。”一似栈车、役车,皆以人挽行者,盖役车既可驾马,又可人挽行;既可乘坐,亦可供役;而栈车、役车同为无饰,故二者又可通名也。《说文》:“辇,挽车也,从车伴,在车前,引之也。”伴训并行,盖二人挽之,抑或一推一挽。《司马法》所言,乃行军时制,寻常役车,固不必如是其大也。]
有驿以传命。[其初盖以便人行,后因其节级运送,人畜不劳,而其至可速,乃因之以传命。《说文》传、遽互训,而《管子·大匡》言,三十里置遽委,有司职之,若宿者,令人养其马,食其委,是其征也。驿有车有骑。]报信之方法更速者为烽火。(古烽火之制,见《史记·周本纪》末,《索隐》但说烽火似互讹。[《周本纪》:“幽王为熢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熢火。”])
开辟渐及山地,乃渐骑马。[顾亭林《日知录》论骑射之始云:“春秋之世,戎、翟杂居中夏者,大抵皆在山谷之间,兵车之所不至。齐桓、晋文仅攘而却之,不能深入其地者,用车故也。中行穆子之败翟于大卤,得之毁车崇卒;而知伯欲伐仇犹,遗之大钟,以开其道,其不利于车可知,势不得不变而为骑。骑射,所以便山谷也。胡服,所以便骑射也。”虽论军事,而交通从可见焉。]
最古刳木为舟(独木舟),后能用箄、筏(桴),至能斫木成板,再加联合,则有今之舟。[舟之兴,盖始于浮木,《庄子·逍遥游》曰:“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释文》引司马云:“樽如酒器,缚之于身,浮于江湖,可以自渡。”此盖最古之法。稍后,则知刳木。《淮南子·说山》曰:“古人见窾木浮而知舟。”《诗》曰:“就其深矣,方之舟之。”《疏》云:“《易》曰:利涉大川,乘木舟虚。《注》曰:舟谓木板,如今船,空大木为之,曰虚。即古又名曰虚,总名皆曰舟。”案《诗》所谓方,即《淮南子》所谓方版,乃后世之筏,不足以当舟。虚则其所谓窬木,而亦即《易》所谓刳木也。舟之始,盖仅如此,能方版而为筏,技已稍精,知造舟则更进矣。]
桥,大约多木桥,水浅时为之。水阔者用船连接而渡,所谓“造舟为梁”,即后世之浮桥也。[宋陆放翁有句曰:“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艘横系大江心。”][既能浮木以渡水,则亦能架木以为桥。《说文》:“榷,水上横木,所以渡者”是也。其字亦作杠。《孟子》曰:“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梁与杠字并从木,盖亦架木为之。《尔雅》曰:“石杠谓之徛。”则后来更用石也。《郭注》云:“聚石水中,以为步渡。”盖未能为桥时,又有此法。]
水路的交通,南方较北方为发达。试观《左传》,北方用船运漕,只“泛舟之役”一次。(秦输晋粟,在僖公时。[十三年])南方吴、楚沿江屡有水战。末年,吴徐承又以舟师自海伐齐,(哀公时。[十年,《左氏》])[越王勾践亦命范蠡、后庸率师沿海溯淮,以绝吴路。(《国语·吴语》)]则不徒内河,并及缘海矣。又吴“沟通江、淮”,即今淮南运河也。[《史记·河渠书》云:“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鸿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于齐,则通菑、济之间。于蜀,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引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飨其利。”《左氏》昭公九年:“吴城邗,沟通江、淮。”《吴语》:夫差“起师北征,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以会晋公午于黄池”。盖自江至河,水道几于纵横交贯矣。果谁所为不可知,而其较大之工程,明见记载者,为徐偃王、吴夫差。]故知水道之发达,必始于南,而南方古史传者甚少,故中国水道交通之发达史不详。
《禹贡》九州入贡,皆有水道,盖战国时情形。
行路歇宿之处,古皆官营,其制略见《周礼》。[《周礼》野庐氏,“比国郊及野之道路宿息井树。”遗人,“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候馆有积。”]君、大夫等至他国,或有他预备之馆舍,或即供宿其贵族之家,所谓馆于某氏也。《觐礼》:“天子有赐舍。”《曾子问》曰:“卿大夫之家曰私馆,公馆与公所为曰公馆。”《觐礼》又曰:“卿馆于大夫,大夫馆于士,士馆于工商。”盖无特设之客舍,故各就其家馆之。民间往来,亦当如是。]公家经营之歇宿,平民本亦可止息,观汉世之亭,犹官民公用可知。但行路多,势难遍给,于是有民营之逆旅,其事略见《商君书》。至后世则虽欲官营,而不可得矣,见《晋书·潘岳传》。
古代之用人
古代之用人,大抵大夫以上,多属世官,征服之族中执政权者为之。士则出于选举(选举与世官为对待之名词),[遽古之世,公产之群,群之公事,必有人焉治之,则必举其贤者能者,此即孔子所谓“选贤与能”也(《礼记·礼运》)。后为黩武之群所征服,百战所得,视同私产,遂行世官。然旧有之事,征服者初不甚干涉之,故选举之法仍存。]其法有二:(1)如《周礼》所说,乡大夫以下治民之官,平时考察其民之德行道艺,三年大比(查轧人口及军用品)之时,与其贤者能者。(2)如《礼记·王制》所说,乡论秀士,升于司徒,司徒升之于学,学升之于司马,然后用之。大约两法都有些事实做根据。
至于学校,在国中者谓之学,为宗教哲学之府,初与明堂合一,后乃分出,欲知其说,须看惠栋《明堂大道录》、阮元《明堂说》。(在《揅经室集》中)在乡间者为校、(见《公羊》宣公十五年何《注》。[《注》曰:“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中里为校室,选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十月事讫,父老教于校室。八岁者学小学,十五者学大学。”《孟子》所谓:“校者,教也。”])庠(行乡饮酒礼。[《孟子》:“庠者,养也。”])、序(行乡射礼。[《孟子》:“序者,射也。”]),乃兴教化之处,非讲学问之处。汉人言兴乡学者犹如此。
此等学校中,并无应用之学(看《礼记·学记》可知)。应用之学,则从办事之机关中来,《汉书·艺文志》推论九流之学,皆出于王官者如此。封建制度破坏,官失其守,遂变为私家之学,平民之能术学问者渐多,教育之权,移于私家,学术亦散布于社会矣。战国之世,上级官吏,渐不能专用贵族,于是游士兴,贵族政治,渐变成官僚政治。
战国时,社会剧变有二:在经济上,(1)井田之制大坏。(2)商业大盛。前已言之。在政治上,则(1)为官僚阶级之兴起。(2)为国民军之编成。古大夫以上皆世官,士以下乃出选举。选举之法有二:(1)如《周礼》所言,乡大夫以下,治民之官,皆有考察其民德行道艺之责,三年大比之时,与其贤者能者,盖即用为比(五家)、闾(二十五家)、族(百家)、党(五百家)、州(二千五百家)、乡(万二千五百家)之长,所谓“使民兴贤,入使治之;使民兴能,出使长之”也。[见《周礼》。俞正燮《乡兴贤能论》曰:“出使长之,用为伍长也。入使治之,用为乡吏也。”](2)如《王制》所说,乡论秀士,升之司徒,司徒升之于学,学成,升诸司马,司马辨其才而用之,则与贵族同其作用矣。战国时,士之干求进用者,不限一国;君之用之,亦不拘常法,于是游说之事盛行,此辈浸代贵族之地位(在朝及治理地方),而官僚阶级之兴(此事于封建破坏,大有关系)。
古正式军队,限于征服之族。故《周礼》出兵,限于六乡;齐有士之乡与工商之乡;(见《国语》《管子》)楚庄王亦“荆尸(一种出兵之法)而举,商农工贾,不败其业”(《左传》邲之战)。非士乡之人,只令保卫本地方而已。故《左传》鞌之战,齐顷公见保者而勉之也。[成公二年]至战国时,则此等守卫本地方之兵,悉数调上前线,故其数骤增,论者谓“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竟不守”也。[苏秦说齐宣王之辞。]中国兵制,近乎通国皆兵者,莫如此时若。而此制秦人行之,尤为有效,读《荀子·议兵篇》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