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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理学纲要(18)

宋儒于《戴记》,独尊《大学》《中庸》,诸子中独尊《孟子》,以配《论语》,而为《四书》。固由于《大学》言为学之方,最有系统;(《朱子语录》:“问初学当读何书?曰:《六经》《语》《孟》皆当读。但须知缓急。《大学》《语》《孟》,最是圣贤为人切要处。然《语》《孟》随事答问,难见要领。惟《大学》是说古人为学之大凡,体统都具。玩味此书,知得古人所乡,读《语》《孟》便易入,后面功夫虽多,而大体已立矣。”又曰:“今且须熟究《大学》作间架,却以他书填补之。”又曰:“《大学》是修身治人的规模。如起屋相似,须先打个地盘”)《中庸》所言之精微;《孟子》于诸子中,独为纯正;亦与其道统之说相关也。水心既不信道统之说,故于《学》《庸》《孟子》,咸有诘难,其难《大学》格致之说,曰:“《大学》以致知格物,在诚意正心之先。格字可有二解:物欲而害道,格而绝之;物备而助道,格而通之是也。程氏以格物为穷理。夫穷尽物理,则天下国家之道,已无遗蕴,安得意未诚,心未正,知未至?以为求穷理,则未正之心,未诚之意,未致之知,安能求之?故程氏之说不可通。然格物究作何解,殊未能定。盖由为《大学》之书者,自未能明,以致疑误后学也。”其难《中庸》,谓:“《书》惟皇上帝,隆衷干下民,即《中唐》天命之为性。若有恒性,即率性之为道。克绥厥猷惟后,即修道之谓教。(案所引三语,出《伪汤诰》)然言降衷可,言天命不可。何者?天命物所同,降衷人所独也。惟降衷为人所独,故人能率性而物不能。否则物何以不能率性邪?性而曰恒,是以可率。但云受命,则不知当然之理,各以意之所谓当然者率之,则道离于性矣。民有恒性,而后绥之,无加损也。云修则有损益矣。是教者强民从己也。”其难《孟子》,曰:“《洪范》:耳目之官不思,而为聪明,自外入以成其内也。思曰睿,自内出以成其外也。古人未有不内外交相成,而至于圣贤者。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思有是非邪正,心有人危道微,后人安能常官而得之?盖以心为官,出孔子后;以性为善,自孟子始;然后学者尽废古人之条目,而专以心为宗主,虚意多,实力少,尧舜以来内外相成之道废矣。”案此诸说,均属牵强。格物之释甚多,是非诚难遽定。然因其说之难定,遂谓古人自不能通,则未免失之武断。水心谓“功力当自致知始”,则《大学》言致知在格物,不云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明格物致知,即系一事,原自致知为始也。古书言性,本皆指人性言之。言物性须别之曰物,言人性不须别之曰人,言语之法,自如此也。《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谓当以心之思,正耳目之蔽,非谓任心而遂废耳目也。谓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后人之心,安能常思而得之?试问耳目为物所引,果有此事乎?无此事乎?耳目为物所蔽,不借心之思以正之,将何以正之乎?心不能常思而得,将废心而专任耳目乎?抑当致力于治心乎?水心曰:“唐虞三代,上之治为皇极,下之教为大学,行之天下为中庸。汉以来无能明之者。今世之学始于心,而三者始明。然唐虞三代,内外无不合,故心不劳而道自存。今之为道者,独出内心以治外,故常不合。”夫心思耳目,非对立而为二物也。用耳目者,非能不用心思;而心思亦非能离耳目而为用也。(物交物则引之,所引者仍系其心。谓心随耳目之欲,而不思其邪正也。若竟废耳目之用,则本无物欲之蔽矣)今乃曰:自外入以成其内,自内出以治其外,其说果可通乎?

水心于太极先后天之说,亦皆加以驳诘。谓孔子《彖辞》,无所谓太极。太始太素等茫昧荒远之说,实惟庄、列有之。又谓《河图》《洛书》之说,已为怪诬,况于先后天乎?孔子系《易》,辞不及数。惟《大传》称大衍之数五十,其下文有五行生成之数。五行之物,遍满天下,触之即应,求之即得,而谓其生成之数,必有次第,盖历家立其所起,以象天地之行,不得不然。《大传》以《易》之分揲象之,盖《易》亦有起法也。《大传》本以《易》象历,而“行反以为历本于《易》。夫论《易》及数,非孔氏本意,而谓历由《易》起,揠道以从数,执数以害道”云云。此说诚亦有理。然太始太素等名,见于《易纬》。纬书固多怪迂之论,中亦多存经说。谓其不足信则可,谓非古说则不可。专言数诚非孔氏之意。然古代哲学,与天文历数,相关极密。谓孔子不专言数则可,必谓言数之说,尽出后人附会,亦非。水心谓“天地阴阳,最忌以密理窥测”。推其意,必专就事论事;高深玄远之说,一语不及而后可。然哲学固不容如是也。

水心又论“黄叔度为后世颜子”之说云:“孔子所以许颜子者,皆言其学,不专以质。汉人不知学,以质为道。遂使老、庄之说,与孔、颜并行。”案宋儒好言“圣贤气象”。在彼修养之余,诚不能谓无所见。然亦有入魔道处。水心此论,颇中其失。

水心既以实角为主,自不免功利之见。故谓“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殊不知上下交征利,势必至于不夺不厌。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正古人之以义为利;而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亦正所以规远利也。此等说,皆未免失之偏激。

凡主张功利之说者,世人每谓其心术不可问,此实不然。彼不过立说少偏耳,其意,固欲以利人也。若但图自利,则鸡鸣而起,孳孳为之可矣;而何必著书立说,以晓天下乎?故主张功利之说者,其制行,往往高洁过人,方正不苟。以其策书与主张道义之人异,其蕲向则同也。水心当韩侂胄用兵时,尝一出任事,以是颇为论者所讥。此实理学家好苛论人,而不察情实之弊。不可不有以正之。案水心当淳熙时,屡以大仇未复为言。开禧欲用兵,除知建康府。顾力言此事未可易言,欲先经营淮、汉,使州有胜兵两万,然后挑彼先动,因复河南;河南既复,乃于已得之地,更作一重,为进取之计。实为老谋胜算。而侂胄急于建功(急于建功,便是私意),不能用。水心又上箚子,请修实政,行实德。意主修边而不急于开边,整兵而不急于用兵。尤欲节用减赋,以宽民力。时亦以为迂缓,不能用。但欲借其名以草诏。水心力辞。则其不同侂胄之轻举,彰彰矣。兵既败,乃出安集两淮。力陈救败之计。旋兼江淮制置,措置屯田。时传言金兵至。民渡江者亿万,争舟至覆溺。吏持文书至官,皆手颤不能出语。水心叹曰:“今竟何如?”乃用门下士滕宬计,以重赏募勇士,渡江劫其营。十数往返,俘馘踵至。士气稍奋,人心稍安。金人乃解。水心相度形势,欲修沿江堡坞,与江中舟师相掎。自此渐北,抚用山水寨豪杰。中朝争于求和。水心以为不必,请先自固,徐为进取之图。盖其审慎于启衅之先,效命于偾军之际,其忠忱才略,咸有足多者。而忍以一节轻议之哉?况所议者,皆捕风捉影,不察情实之谈乎?侂胄既死,其党许及之、曾孝友等,惧得罪,反劾水心附会用兵,以图自免。遂夺职奉词。前此封事具在,竟莫能明其本末。亡国之是非必不明,功罪必倒置,可为浩叹矣。水心弟子周南(字南仲,吴县人),北伐时,尝奉长枢密院机速房之命。辞曰:“吾方以先事造兵,为发狂必死之药,敢乡迩乎?”卒不受命。侂胄之诛,水心弟子与者三人。(赵汝谈、汝囗、王大受。汝囗,一作汝谠,字蹈中,大梁人。大受,字宗可,一字拙斋,饶州人)亦可见水心之宗旨矣。水心既废,杜门家居,绝不自辩,尝叹“女真复为天祚,他人必出而有之”。又谓“自战国以来,能教其民而用之,惟一诸葛亮,非驱市人之比。故其国不劳,其兵不困,虽败而可战。”其经纶又可见矣。其与丁少詹(丁希亮,字少詹,黄严人。水心弟子)书,谓“世间只常理。所谓豪杰卓然兴起者,不待教诏而自能,不待勉强而自尽耳。至于以机变为经常,以不逊为坦荡,以窥测隐度为义理,以见人隐伏为新奇,以跌荡不可羁束为通透,以多所疑忌为先觉,此道德之弃材也。读书之博,只以长敖;见理之明,只以遂非”云云。则卓然儒者之言,虽程、朱无以逾其淳也。然则世之踔弛自喜,好为大言,而实际并无工夫,隐微之地,且不可问;而顾谬托于功利之论,以哗世而愚众者,宁非言功利者之罪人哉?

永康之学,源于东莱。然东莱之论,实与永康绝异,不可不察也。东莱与叶正则书曰:“静多于动,践履多于发用,涵养多于讲说,读经多于读史,功夫如此,然后可久可大。”与朱侍讲曰:“向来一出,始知时事益难平,为学功夫益无穷,而圣贤之言益可信。”其与陈同甫,则曰:“井渫不食,正指汲汲于济世者。所以未为井之盛?盖汲汲欲施,与知命者殊科。孔子请讨见却,但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孟子虽有自任气象,亦云吾何为不豫哉?殆可深镜也。”则实非急于功名之流。其论政事,亦恒以风俗为重。所撰《礼记说》,訾“秦汉以来,外风俗而论政事”。《论语说》曰:“后世人所见不明,或反以轻捷便利为可喜,淳厚笃实为迟钝,不知此是君子小人分处。”《与学者及诸弟书》曰:“尝思时事所以艰难,风俗所以浇薄,推其病原,皆由讲学不明之故。若使讲学者多,其达也,自上而下,为势固易;虽不幸皆穷,然善类既多,熏蒸上腾,亦有转移之理。虽然,此特忧世之论耳。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此又当深长思也。”皆卓然儒者之论。其论自治,谓:“析理当极精微,毫厘不可放过。”又谓:“步趋进退,左右周旋,若件件要理会,必有不到。惟常存此心,则自然不违乎理。”颇能兼朱、陆之长。史称东莱少时,性极褊。后病中读《论语》,至“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有省,遂终身无暴怒。《困学纪闻》纪其言,谓“争校是非,不如敛藏收养”,则其气象宽博,自有过人者。宜其不与于朱、陆之争,且能调和二家也。

东莱死后,其弟子约,议论渐变。朱子答刘子澄曰:“伯恭无恙时,爱说史学。身后为后生辈糊涂说出一般恶口小家议论。贱王尊霸,谋利计功,更不可听。子约立脚不住,亦曰:吾兄,盖尝言之云尔?”又一书曰:“婺州自伯恭死后,百怪都出。至如子约,别说出一般差异的话。全然不是孔孟规模,却做管商见识。令人骇叹。然亦是伯恭自有些拖泥带水,致得如此,又令人追恨也。”答潘端叔曰:“子约所守,固无可疑。然其论甚怪。教得学者相率舍道义之途,以趋功利之域。充塞仁义,率兽食人,不是小病。故不免极力陈之。以其所守言之,固有过当。若据其议论,则亦不得不说到此地也。”可见功利之说,皆起于子约时矣。然其主持,实以陈同甫为最力。故朱子答黄鲁直书,谓“婺州近日一种议论愈可恶。大抵名宗吕氏,而实主同甫”。《语类》又谓“伯恭门人,亦有为同甫之说”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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