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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经子解题(12)

读古书固宜严别真伪,诸子尤甚。(秦汉以后之书,伪者较少,辨别亦较易,古书则不然。古书中之经,治者较多,真伪已大略可睹,子又不然也)然近人辨诸子真伪之术,吾实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术,大要有二:(一)据书中事实立论,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断为伪。如胡适之摘《管子·小称篇》记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嫱、西施,《立政篇》辟寝兵兼爱之言,为难墨家之论是也。(二)则就文字立论,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将军、上将军之名,谓为战国人语;(见《学术讲演集》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又或以文字体制之古近,而辨其书之真伪是。予谓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专恃。何则?子为一家之学,与集为一人之书者不同,前已言之。故读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时人语,忽为战国人之言,而疑其书之出于伪造;犹之读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论,而疑其文非出于一人。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今其书之存者,大抵治其学者所为;而其纂辑,则更出于后之人。书之亡佚既多,辑其书者,又未必通其学;(即谓好治此学,然既无师授,即无从知其书之由来,亦无从正其书之真伪;即有可疑者,亦不得不过而存之矣)不过见讲此类学术之书共有若干,即合而编之,而取此种学派中最有名之人,题之曰“某子云”耳。然则某子之标题,本不过表明学派之词,不谓书即其人所著;与集部书之标题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集中记及其人身后之事,及其文词之古近错出,固不足怪。至于诸子书所记事实,多有讹误,此似诚有可疑。然古人学术,多由口耳相传,无有书籍,本易讹误;而其传之也,又重其义而轻其事。如胡适之所摘庄子见鲁哀公,自为必无之事。然古人传此,则但取其足以明义,往见者果为庄子与否,所见者果为鲁哀公与否,皆在所不问;岂唯不问,盖有因往见及所见之人,不如庄子及鲁哀公之著名,而易为庄子与鲁哀公者矣。然此尚实有其事,至如孔子往见盗跖等,则可断并其事而无之。不过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议论,乃托之孔子、盗跖耳;此则所谓“寓言”也。此等处若据之以谈史实,自易谬误;然在当时,固人人知为“寓言”。故诸子书中所记事实,乖谬者十有七八;而后人于其书,仍皆信而传之。胡适之概断为当时之人,为求利而伪造;又讥购求者之不能别白,亦未必然也。(误之少且小者,后人或不能辨;今诸子书皆罅漏百出,谬误显然,岂有概不能辨之理)设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传《五千言》,设使果出老子,则其书中偏将军、上将军,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传者乃以战国时之名易之。此则如今译书者,于书中外国名物,易之以中国名物耳。虽不免失真,固与伪造有别也。又古人之传一书,有但传其意者,有兼传其词者。兼传其词者,则其学本有口诀可诵,师以是传之徒,徒又以是传之其徒;如今瞽人业算命者,以命理之书口授其徒然。此等可传之千百年,词句仍无大变。但传其意者,则如今教师之讲授,听者但求明其意即止;造其传之其徒,则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传后,其说虽古,其词则新矣。故文字、气体之古近,亦不能以别其书之古近也,而况于判其真伪乎?今各家学术,据其自言,皆有所本;说诚未必可信,《淮南子·修务训》已言之。然亦不能绝无关系。如管夷吾究但长于政事,抑兼长于学问,已杂质言。即谓长于学问,亦终不似著书之人。然今《管子·戒篇》载流连荒亡之说,实与孟子引晏子之言同,(《梁惠王》下篇)《晏子春秋》亦载之;则此派学术,固出于齐;既出于齐,固不能断其与管仲无关也。(《中小匡篇》所述治制,即或为管仲之遗。其他自谓其学出于神农、黄帝者视此。《孟子》“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梁任公谓其足为诸子托古之铁证。其意谓许行造作言语,托之神农也。然此语恐非如此解法。《礼记·曲礼》下篇:“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疏》引又说云:“三世者:一曰黄帝针灸;二曰神农本草;三曰素女脉诀,又云夫子脉诀。”然则“神农本草”四字,乃一学科之名。今世所传《神农本草经》,非谓神农氏所作之《本草经》;乃谓神农本草学之经,犹今言药物学书耳。世多以其有后世郡县名,而訾其书非神农氏之旧,误矣。《月令》:季夏之月,“毋发令以妨神农之事”。此“神农”二字,决不能作神农氏解。然则诸书所引神农之教,如“一男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云云,亦非谓神农氏之教,乃谓神农学之说矣。“有为神农之言者”,为当训治,与《汉书·武帝纪》“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句法相同。《汉志》论农家者流曰:“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正许行之说;初非谓其造作言语,托之神农也)夫神农、黄帝、管仲,诚未必如托之者之言;然其为此曹所托,亦必自有其故;此亦考古者所宜究心矣。要之古书不可轻信,亦不可抹杀。昔人之弊,在信古过甚,不敢轻疑;今人之弊,则又在一概吐弃,而不求其故。楚固失之,齐亦未为得也。

明乎此,则知诸子之年代事迹,虽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凿求。若更据诸子中之记事以谈古史,则尤易致误矣。盖古书之存于今,而今人据为史料者,约有数种:(一)史家所记,又可分为四种:《尚书》,一也。《春秋》,二也。《国语》,三也。(孔子所修之《春秋》,虽为明义而作,然其原本则为记事之书。《左氏》真伪未定,即真,亦与《国语》同类也)世系,四也。此最可信。(二)私家纪事之作。其较翔实者,如孔门之《论语》;其务恢侈者,则如《管子·大/中/小匡》三篇是也。前者犹可置信,后者则全不足凭矣。(古代史家所记之事,诚亦未必尽信。然较诸私家传说,则其谨严荒诞,相去不啻天渊。试取《大/中/小匡》三篇一读便见。此三篇中,《大匡》前半篇及《小匡》中“宰孔赐祚”一段,盖后人别据《左氏》一类之书补入,余则皆治法学者传述之辞也)(三)则诸子中之记事。十之七八为寓言。即或实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不可据;彼其意,固亦当做寓言用也。据此以考事实,苟非用之十分谨慎,必将治丝益棼。夫诸子记事之不可尽信如此,而今人考诸子年代事迹,顾多即以诸子所记之事为据;既据此假定诸子年代事迹,乃又持以判别诸子之书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总由不知子与集之异,太重视用做标题之人,致有此误也。

吾谓整治诸子之书,仍当着重于其学术。今诸子书亟待整治者有二:(一)后人伪造之品,窜入其中者。(二)异家之言,误合为一书者。盖诸子既不自著书,而其后学之著书者,又未尝自立条例,成一首尾完具之作,而其书亡佚又多;故其学术之真相,甚难窥见。学术之真相难见,则伪品之窜入自易,异家之误会亦多。夫真伪混淆,则学说湮晦;异家错处,则流别不明。此诚足为治诸子学之累,故皆急宜拣剔。拣剔之法,仍宜就其学术求之,既观其同,复观其异;即其同异,更求其说之所自来,而求其所以分合之由。如是,则诸子之学可明;而诸子之学之根源,及其后此之兴替,亦可见矣。此法今人必讥其偏于主观;然考校书中事实及文体之法,既皆不足恃,则仍不能不出于此也。

旧时学者,于吾国古书往往过于尊信,谓西方学术,精者不出吾书;又或曲加附会,谓今世学术,皆昔时所已有。今之人则适相反,憙新者固视国故若土苴;即笃旧者,亦谓此中未必真有可取,不过以为旧有之物,不得不从事整治而已。此皆一偏之见。平心论之,社会科学之理,古人皆已引其端;其言之或不如后世之详明,而精简则远过之。截长补短,二者适足相偿也。且古代思想,恒为后世学术风俗之源;昧乎其源,则于其流终难深晓。诸子为吾国最古之学,虽其传久晦,而其义则已于无形中蒸为习尚,深入于人人之心。不知此者,其论世事,纵或持之有故,终不免隔河观火之谈。且真理古今不异,苟能融会贯通,心知其意,古书固未必不周今用,正可以今古相证而益明也。唯自然科学,中国素不重视;即有发明,较诸今日,亦浅薄已甚。稍加疏证,不过知古代此学情形如何,当做史材看耳。若曲加附会,侈然自大,即不免夜郎之消矣。

读诸子者,固不为研习文辞。然诸子之文,各有其面貌性情,彼此不能相假,亦实为中国文学,立极于前。留心文学者,于此加以钻研,固胜徒读集部之书者甚远。(中国文学,根底皆在经、史、子中。近人言文学者,多徒知读集,实为舍本而求末,故用力多而成功少。予别有论)即非专治文学者,循览讽诵,亦足以祛除鄙俗,涵养性灵。文学者,美术之一。爱美之心,人所同具;即不能谓文学之美,必专门家乃能知之,普通人不能领略也。诸子之文,既非出于一手,并非成于一时。必如世俗论文者之言,谓某子之文如何,固近于凿;然其大较亦有可言者。大约儒家之文,最为中和纯粹。今《荀子》虽称为儒,其学实与法家近;其文亦近法家。欲求儒家诸子之文,莫如于《小戴记》中求之;前已论及。道家黄老一派,文最古质。以其学多传之自古,其书亦非东周时人所撰也见后。《庄子》文最诙诡,以当时言语程度尚低,而其说理颇深,欲达之也难,不得不反覆曲譬也。法家文最严肃。名家之文,长于剖析;而法家论事刻核处,亦实能辨别毫芒。以名、法二家,学本相近也。《墨子》文最冗蔓;以其上说下教,多为愚俗人说法,故其文亦随之而浅近也。(大约《墨子》之文,最近当时口语)纵横家文最警快,而明于利害;《战国策》中,此等文字最多。诸子中亦时有之;说术亦诸家所共习也。杂家兼名、法,合儒、墨,其学本最疏通,故其文亦如之;《吕览》《淮南》实其巨擘。而《吕览》文较质实,《淮南》尤纵横驰骋,意无不尽,则时代之先后为之也。要之,言为心声,诸子之学,各有专门,故其文亦随之而异,固非有意为之。然其五光十色,各有独至之处,则后人虽竭力模仿,终不能逮其十一矣。以今语言之,则诸子之文,可谓“个性”最显著者;欲治文学者,诚不可不加之意也。

一、老子

道家之书,后世为神仙家所依托,固已全失其本真;即反诸魏、晋之初,谈玄者率以《老》《庄》并称,实亦已非其朔。若循其本,则《汉志》所谓道家者流,其学实当分二派:一切委心任运,乘化以待尽,此一派也。现存之书,《庄》《列》为其代表。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一派也。现存之书,以《老子》为最古。此二派,其崇尚自然之力同,然一因自然力之伟大,以为人事皆无可为,遂一切放下;一则欲因任之以致治,善用之以求胜,其宗旨固自不同。夷考汉人之言,多以黄、老连称,罕以老、庄并举。按今《列子》书第一篇《天瑞》,引《黄帝书》二条,黄帝之言一条。第二篇为《黄帝篇》,引老聃之言一条。第六篇《力命》引老聃谓关尹之言一条,《黄帝书》一条。而《天瑞篇》所引《黄帝书》,有一条与今《老子》书同。(“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列子》原未必可信,然十之七八,当系采古书纂辑而成,必非晋人杜撰。然则“黄老”者,乃古代学派之名;其学远托诸黄帝,而首传其说者,则老子也。今观《老子》书,文体甚古。(全书多作三四言韵语,乃未有散文前之韵文。间有长句及散句,盖后来所加)又全书之义,女权皆优于男权(按今《周易》首亁,而《殷易》先坤,见《礼记·礼运》:“吾得坤亁焉。”《郑注》:此亦吾国男女权递嬗之遗迹。然殷时女权,实已不盛。吾别有考。《老子》全书,皆称颂女权;可见其学必始于殷以前。托诸黄帝,固未必可信。然据《礼记·祭法》,严父配天,实始于禹,则夏时男权已盛;老子之学,必始五帝时矣。盖旧有此说,口耳相传,至老子乃诵出其文也)。书中无男女字,但称牝牡;亦可征其时代之早。近人如梁任公,以其书中有偏将军、上将军之名;又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等语,似系见过长平等大战者,遂疑为战国时书。胡适之摘其“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等语,谓为反对东周后之横征暴敛,引《硕鼠》等诗为证,皆非也(偏将军、上将军等语,不足为《老子》书出战国后之证,前已辩之。“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凡战事皆然,何必长平等大战?《老子》一书,皆发挥玄理之语,非对一时政治立言;又观其文体之古,即知其书非出周代,亦不得引风诗为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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