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接着言语,细细分析来,朱唇一启,清音若瓷:“阿然于上月前才侥幸获胜,夺了京城‘茶娘子’的美号,而主宅每逢五年便会在各个分支府邸挑选品格兼优的族人,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说是品格兼优,其实无非三种族人可进入苏府在中央大街后巷的主宅:女有贤德之名在外,男有功名傍身、良策被采。除却这两种,便是家主的直系亲眷了,不论嫡庶,他们之中,大多无贤名高策,只是比别人会投胎。”
苏卿默然,不可置否。白玉长冠后的几缕青丝掠过背脊随意的耷拉在肩头,嘴皮子动了动,嗓子眼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侧脸的轮廓被透着内室的丝丝暖光映照出的细腻肌理如水莹然,沉静如冰,头颅微微下垂,而眼皮覆盖了一半的眼睛里闪动着数十个角度方能折射汇集成的琉璃光茫,又恰到好处的将微小的动作收敛于内,头颅微颔,为的就是不让苏然瞧清楚。他不喜欢因着借助力量复仇的一点渺小希望,将自己的命运交由一个不相熟的嫡妹掌控,还是一个这样暴露在阳光下的自己,背负着母子两代人满腔刻骨铭心的仇恨,又随时能将自己的意欲揭露出来。但如果这个女人,能让他看到更多缤彩纷陈的不一样,也说不定,自己会带着性命,陪她赌上一把。
苏然的眼里充斥着流光溢彩,顺着舒缓了一口气,藕臂一伸,素手托起小案上的紫砂小杯,皓腕一使力往里注满了茶水,伴着流淌的哗哗声升腾起氤氲白汽来,汤色澄明,叶底嫩绿匀齐。苏然啜饮一口,又置了一杯放在苏卿面前,也不理睬他受不受了这盏茶,随即旋身去背对他眯着眸子,一边抬步走动、一边叙叙往下说:
“年前,咱们的爷爷才退居于人后,传了家主之位,主宅如今是二伯伯当家,也会给爹爹几分薄面,让我这个得了茶娘子美名的侄女儿来临头插一脚剩余的名额,你知道世家里能进入主宅的女子有多么不易,且一旦进入了,那地位等同男子,哪怕是主宅的庶出子女所受待遇,也不是分支府邸的嫡出可相比的,你瞧瞧苏承安是二伯伯的长子,虽然是个庶出,照样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一世娇宠养成了嚣张跋扈爱寻花问柳的秉性,这样的人居然还颇得二伯伯欢心,就连嫡嫂嫂也治不住他。上回犯了事儿,强抢民女,知县也帮着他搪塞过去了,赔了点银两就私下了事。你我都很清楚,苏承安那样的草包地痞,凭借的是什么!”
苏卿聆言絮絮,只擎起苏然置在自己前边儿的小杯茶水,仰首一应而尽,算是应了情。以淡漠的神情掩饰起内心,垂眸而语:“你有那个把握进入世家主宅?二伯伯的嫡系兄弟足足有六个,每一个嫡系的子女经受多年训导,德容言功都不比你差,一个‘茶娘子’的薄薄虚名真能一举成功,进入主宅?想要在那么些人中脱颖而出……”
苏然并不接他的话茬儿,只是撇撇嘴,耸了耸肩膀,寻了新端倪起头:“上月的茶艺之争,薛娘子摘得桂冠,成为茶娘子第二,这可少不了兄长的功劳吧?这点虚名能带来的利益,可是十分不菲呢,这一称号是不是薄薄虚名,阿然不多作解释,兄长心里有数。”
这些隐秘,还是要归功于前世的那位薛婕妤,不然怎么知晓,薛家是付出什么样的条件,与他换取相助薛娘子登上“茶娘子”之位的。只是他没能算准自己的茶艺高超,远胜于三十六味药材辅佐之下的一杯香茗。此举失败了,故而薛府未能兑现承诺给他——日后抨击姜府会相助的一臂力量。
苏卿一扬脖颈,幽远淡眉稍挑,将绯色薄唇一勾,赋予洒脱一笑,茶水上涟漪静静的凝住了,水纹消逝,如镜水面呈现出他的面庞,抿唇不语。
苏然挺直了背脊,头颈微微向后仰着,负手于纤细腰肢后,携着一身轩然的傲气,巾帼不让须眉,不似寻常女儿家娇娆样态,沉吟道:“薛府能给兄长的,我苏然,一样能给,并且给出的东西,定会让兄长更欢喜。”
承着前话,苏卿长叹一句:“嫡妹妹知道的可真是不少啊。只是这消息,不是从姜明琅那边儿传来的吧?!”话到尾声,特意拉长了调子。复道:“不过,薛娘子承诺能给的,是阖府之力相助,而嫡妹妹,若你真进入了世家主宅,倒是也有对等的实力,叫人高看三分。”
苏然一瞥眼,食指随意的一弹,倒像是从自个儿的薄甲上弹出灰尘瑕疵般:“兄长能摆在明面上这么问,想必也是打消了心头疑虑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薛府的人寄托在兄长你身上的希望破灭了呢,而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了。”她又柔柔掀起唇畔弧度,“我毕竟,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得到这些消息的。怎么样,兄长知悉妹妹的意思,可要好好考虑合作一事?”
“你在威胁我?”苏卿的眼睛瞬时眯成了一条缝隙,幽暗眼底透出一道精光来。
苏然朗声道:“阿然若想暴露兄长的秘密,何必以利相诱,早该开门见山的威胁兄长。先前,就不是这副态度了。”
苏然的声音虽轻,却清澈透亮,含着刚劲傲骨,有力的穿刺进耳蜗,清脆可闻。廊上系着的风铃也跟着轻柔暖风轻巧作响,脆生如细瓷相击,悦耳足矣。有柔煦和风随着春意悠然地从窗隙透进屋子,混着熏炉里丝丝缕缕缓缓散入静谧的檀香,一块儿贴在两人的脸上,直觉得融融疏风清爽宜人。
“就如你先前所言,我怎知你不是诓我?倘若将我利用完了就赖账翻脸不认人,届时你去了主府的宅邸,我又该找谁去?”他微嗤一声。
明媚女子耸一耸肩:“兄长,大可以不信我,只是复仇一事,重重阻挠在前,若缺了一个苏然,可就少跨了一大步,何况此事也对你百利而无一害,你若不信,阿然即刻便可立下誓言。”
苏卿的手扶在木椅上,迟疑一会儿,道:“说说看,你想要的。”
穿着一袭家常的胭脂色湘绣锦鲤的对襟襦裙的苏然则是容光焕发,衣襟袖口滚了两层镶边云纹,云纹之后皆绣着几朵初夏未满绽的孱弱芙蕖,盈盈若真,通体洁白,气度不凡,底下嫩绿的枝茎陪衬着迎风小荷,细小稀疏的绿刺也隐约可见,清爽雅致而不失端庄风华。“只是必要时,需要叨扰兄长,出手相救,自然的,阿然也不会为难兄长医死人、肉白骨、祸黎民、孽稚辜。”
一字一句从苏卿的红口白牙间细细的匀出来:“我偏偏想赌一把。至于毒誓什么的,我自个儿都不信,何必要你来这一招虚的。”
“那阿然就多谢兄长了。”虽然知道,明着揭露出来他的疤痕是最快的法子,却不是最好的法子,这样的拿捏,任换了谁心里都不受。但是自己的时间迫在眉睫,如若所料不差,约莫五六天后,就有苏氏世家住宅的人前来迎接自己动身离开的。苏然的秀眉微拧,很快的皱容便淹没下去,恢复了白皙额头上的光洁平和。
总之,苏卿至少暂时现在是站在她这条船上的,等尝到了甜头,慢慢的拿稳了船桨,自然就舍不得任由风浪来掀翻这条能助他自己度过大江的小船了。
“就祝咱们,合作愉快了。”苏然言语间带着轻快,素手抬起溢出层层馧香的茶盏,与苏卿手上那杯闷声一碰,将暖融香茗悉数饮下。
“好,为兄就希望嫡妹妹,真的有那个本事才好,等你真真去了主宅大院,我自会想办法和你联系的。万事,可要谨慎着,我还等你留着命,助我复仇呢。”苏卿的脸上挂着暧昧,继续道:“主宅的子女,可都不是好对付的。世家府邸其间的险恶,可堪半边皇城呐。”
苏然巧笑着,心里头清楚透亮得跟明镜儿似的,活了两世的人了,做过无比尊荣的贵妃娘娘,也历经亲辙背叛,岂会不知世族之间的那点东西,前世初入主宅的那几日,也没少吃苦头,可再怎么受委屈,也不会如宫城皇廷里那般难熬,她再也不会让仇者快活度日,萧氏,就先让她多享受几日入宫前的美妙生活,一旦选秀大典开启,今生她碰上这样的运气在元武六年的时候入宫了,苏然定会叫她生不如死。
至于眼前,这主宅的日子,要往后瞧了,才会顺风顺水起来。一些有意思的人,马上就要重新碰面了,苏然的内心是充满了雀跃的。
以茶代酒,一番畅饮,差遣婢子将人送走了,日子也这样平静稳妥的过了三五日,果不其然,主宅好大的阵仗派遣了二十几号人过来,都是训练有素的主邸奴才,其实苏然知晓,这些人不过是主宅在逢到正式场合的时候,拿出来撑脸面用的,这样的侍从婢子,统共也就百个上下,这些个练出来的侍从婢子,若是真分发下去伺候,按照整个主宅人口一个个往下拨,只怕一人一个还不够用呢,如此算起来也并不多。这回来的人虽排场大、数量多,却是一丝不苟整齐得紧,一点也不会乌泱泱的,拎出哪一个来,也难挑出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