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惠风和畅,日丽天朗。
明颐馆的院外,云层罅隙中漏出缕缕金光暖在行步洒扫的青衫婢子身上,周身被余晖倾泻了醉人的暖融昏黄,羽扇从明颐馆进去时,两边侍女半曲腰身,双手掀开帘子迎她入。
苏然正仔细端详着那个黄花梨木的小巧雕芙蕖出泥妆奁,由着期期伺候她梳好反绾髻,不落簪钗,用几颗孔雀蓝的翠石疏疏点缀在发髻间,自成一卷端然秀美,如一朵正值花期的香雪兰,露着幽微的芬芳,一颦一笑都是官家千金的窈窕姿态。妆容发式皆典雅大方不失贵气,她望着几个婢子手里捧着的新衣华服,正待选一身衣裳,似乎还没拿定主意。
羽扇一路碎布曳来,走来到了苏然的边上,带着关切,低眉颔首:“娘子,咱们该去见见老夫人了,今儿,老夫人那边可热闹了。”
苏然笑着抬了柔夷,抚了抚侍女举起的一身苏绣喜鹊式样珊瑚红的半臂衫裙,眉眼不抬,“喔?你说说,怎么个热闹法子?难不成,又来了一巫师婆子?迷住了老夫人?”
“娘子您说笑了,老夫人哪还能再被蒙蔽一回呢。今儿啊,是宓安娘子在,苏七少爷在,晏回少爷、澜思娘子也在,还有几个举足轻重的娘子少爷都凑到了一块儿问老夫人安呢。”
苏然好不容易才接纳了昨儿知悉的真相,已实属不易,沉浸在惶惑其中又如何能立时面对他们?苏宓安和苏七的姐弟私情,苏晏回与长公主的苟且不堪,都在苏然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大概那日苏宓安来房里找自己,也不全是为了他亲弟弟苏承安,私心都是私心,苏宓安担忧的另一层,无非是苏然子虚乌有的六爷身后势力,今后会伸长了手脚,将她和苏七的私情给揭露出来吧?
苏宓安的忧思也不无道理。他们是姐弟,大赵朝允许堂系成亲联姻,可男方年龄如何能小于女方?
苏然一夜都未睡得安稳,方才添妆时用雪花膏厚厚遮了几层乌黑的眼袋,才让她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还是那个端着晏晏笑意、娇俏可人的茶娘子。
苏然胸前配着的一个珠玉串成的璎珞圈儿在烛光添色下多了几分暖意,活络的颜色给她脸庞上也添了一丝清柔娇韵,迟迟缓了面上怔忪道:“那倒是巧了。”
羽扇递上口脂不急不缓道:“不是巧,也算是不约而同,昨日才开始学习了雅艺的第一回,总得聚在一起向老夫人说说头一回相处得怎么样,更显兄弟姊妹之间血脉亲厚啊,历年如此。”
毕竟是大家族,和睦样子总是要做一做的,有人不稀罕听却也会装模作样的询问关切一番,自然就有一大堆稀罕说的人凑上来,没完没了的挣破了头也要抢在前面露个脸。
“既然都去了,我也不好落了下乘不是?”苏然不去也晓得他们聚在一起大概会说些什么琐碎话,偏偏还不能不去,就算是为了维持自己温婉贤淑的姣好形象也得咬牙撑着笑去老夫人的屋里走一遭,示一示亲厚敦和。
罢了,权当是再看一场戏。
苏然一抬眸,朝着羽扇摆了摆手,“羽扇,这件苏绣喜鹊式样珊瑚红的半臂衫裙太过喜庆艳丽了,你给我选一身适合的来。”
期期在一侧愣神,眉眼间显得有些茫然,方才自家娘子不是还称赞着这件珊瑚红的华贵大方的吗?
羽扇聆言一抿唇,三两步走上前将数位婢子手里举着的衣裳一件件拎起来,挑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从花花绿绿里寻出一件浅桃底色的海棠锦服。
“奴婢眼拙,以为这件顶好,以娘子本就俏丽的容颜搭上这一身素雅,不至于抢了一众娘子的风头,面料轻盈舒爽,质地细腻柔顺,指尖滑过就知道是京城第一的云家绣坊所出的佳品,也不失了世家嫡女的尊贵。简简单单的勾勒两株西府海棠,则多了一分灵动。”
“你倒是个会选衣裳的。”
苏然笑着一伸双臂,由着羽扇为自个儿更衣,这件衣裳正好是从咸康街分支这几天看下来,羽扇这丫头也就是禁不住吓,聪慧还是随了苏宓安几分的,她与期期不同,期期心里藏不住事儿是个有勇无谋的姑娘,光有一腔打抱不平的心,脑子里却没什么主意。若羽扇这份儿忠心能得以长久,再好好培养培养,倒也是个不错的苗子。
正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苏然跨过门槛进入前厅的时候,老夫人正持着慈蔼的笑容冲着底下的苏晏回说话,“真是后生可畏,你和苏七都是老八的好儿子,你们和苏家一荣俱荣,苏家的未来还得靠你们年轻一辈支撑着。”
苏老夫人的眼里无尽水波绕着,望去眼尾深深嵌着笑,满足的点点头,苏老夫人是先家主的续弦,整个苏家只有苏八爷是她的亲生儿子,苏晏回和苏七这两个孩子又是苏八爷的儿子,苏七是嫡子的嫡子,能不让老夫人放在心尖儿上疼爱吗?故而能得老夫人允许,称一句“祖母”。
老夫人这儿门庭若市,大夫人坐在老夫人身侧,大夫人后边坐着的是苏琅欢的生母七房尹姨娘和苏宓安的生母三房庄姨娘,再往下望去,厅堂两列椅子上排头的两位便是苏七和苏澜思了,一个嫡子,一个嫡女,同样是身份尊贵,却不同父也不同母。
老夫人会允许苏晏回也唤她“祖母”吗?嫡庶有别,可老夫人对苏晏回的态度暧昧。
前厅的妙景被在场之人尽收眼底,却突兀的被姗姗来迟的苏然给打断了。有些人,正捂着帕子掩嘴要看苏然的笑话呢。
大夫人不悦的蹙了蹙眉,道:“怎么迟了这样久?主邸可不比分支呐,要么就索性不来,要来就守时,学学你澜姐儿多好。”
苏澜思忽然的被自己母亲点了名字,杨一扬脸,朝上头望了一眼,递上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静女娇娆里带了几分被宠坏了的骄傲。
苏然随着一道射向自己的视线回过眼去,苏澜思此时看起来身体倒是全然好了,恢复得还不错。那夜家宴上从蕴宝堂里出来的时候还是疯疯癫癫的一个丫头,休整过后焕然一新,精神也很足,才有力气去向苏然扫去眼底的那点蔑意,虽然只有一点,却还是被苏然“很不经意”的捕捉到了。
老夫人接过安嬷嬷新换上的一盏茶,闻着满溢的清香味儿心里都畅快了不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白瓷茶盏,忍了忍舌尖上的涩意,咽一咽口水还是先停了手中的动作,对苏然低低道:“不要紧,下回找准时辰就行了。小孩子难免犯懒多睡会儿,也是有的。”
“小孩子犯懒?婆婆……琅欢丫头可比苏然小了好几岁呐,琅欢何时迟过时辰?到底是……”到底是分支府邸出来的人,家教不严。大夫人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眉宇间的沟壑也是深深刻下。
“婶婶,其实——”迟是迟了,可苏然早已备好了挑不出错儿的说辞,就等着有人来问。眼下有人要来添堵,她也不介意让大夫人为自个儿做了嫁衣裳。
老夫人长叹一声,鼻子里浸满了茶香,清爽宜人。瞧着清澈明亮的汤色,嫩绿匀齐的叶底,苏老夫人忍不住闭上眼睛叹道:“这茶好香,同样是庐山云雾茶,茶叶我都认识,安嬷嬷,你何时有了这样的好手艺?儿媳,你也尝尝看。”
大夫人朱唇一启正欲出口教训苏然,见是老夫人从中断了自己的话,也不好多说什么,低眉顺眼的也从婢子手里捧来热热的茶水,掀开盖子从氤氲间能瞥见肥绿茶芽,嫩且多毫,啜饮一口,一股鲜爽持久的香气钻进心脾之中,大夫人的心绪倒也安稳了不少,“咦?这庐山云雾倒真的不同于以往,是何故?”
安嬷嬷将手里托盘一并放置在案几上,才垂了双手立在老夫人身侧缓缓道来:“老夫人,大夫人,老身哪里有这样好的本事啊,您二位莫不是忘了?堂上还有一位公认的‘茶娘子’呢!”
茶娘子,偌大的京城除了苏氏阿然,还有谁配这三个字?谁敢忝居这三字美号?
苏七见着有人冲破了苏晏回与老夫人的专场,自然是乐得高兴,忙笑着接道:“茶娘子,那可是实打实的烹茶有术!连我光顾嗅着,都沉浸其中了呢,然妹妹,还有没有多调一盏茶?给苏七解解馋?”
苏然露出一脸为难,苦笑道:“这,真是没有了,若兄长有兴趣,下回阿然一定补上。”
苏然的眼底滑过一丝狡黠,这话自然是口不对心的,要烹茶又有多难?不过要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孝心,花了多久的功夫才做成了这小小两盏云雾茶,这才是苏然的本意,也是间接说明了迟来的时辰里都在做些什么,将旁人的嘴给堵了去。